阿升却全然不为所动，不紧不慢的说，“我没什么意思，只是不想拿鸡蛋碰石头。就凭你们几个人，别说是对付紫辰。就算一个普通的方城贵族，也能像踩死蚂蚁一样弄死我们。你非问我意见，我的意见就是，没那个本事就别自己找死，留口气消停消……停……”他说着的话蓦地僵住，瞪着远处宫墙的眼睛倏尔睁得老大：

“喂，看那边！”他把手指向东北角的宫殿。其余三人也都朝着那边望过去。他们所在的区域在外庭西北，整个宫城西高东低，借着地势，三人也都清楚看见了那条在深碧钩金的层层屋脊上如鬼魅般奔跑的黑影。

阿升背着弓箭到了小树林，过林的轻风带来渠边水菖蒲的寒香，阿升深吸一口气，猛的挽弓搭箭，几乎没有任何瞄准的时间，已臂开满月，一箭嗖地射了出去。

百步开外，摇动着的树叶仿佛是被疾风带走般，随着箭消失在远处。阿升没有停顿的一口气射了五箭，箭箭穿杨而过，他满意的松了口气，跑去收箭。

刚走到离箭不远处，却听见草坡下响起几记掌声。听得一个人道了句：“好箭法。”

那声音闲适，却分明颇含嘉赏之意，阿升意外的扭头望去，只见渠边的草坡上躺着一个人，两手枕在头下，一身玄色便服袍子，腰间束着一根绣金线的带子，脚边摆着一双软腰的皂底靴子。就算是旬休，在军营里穿成这样，也未免太随便了。

阿升不由得一怔，他以为他不过是个不出名的小卒，卫尉营像他这样的人足有两千之众，那位高高在上的殿帅是不会认得他的。

“回大帅，是。”

紫辰伸手扶起他，“你的箭术不错，呆在这里可惜了。改日有机会，我荐你到边关，为国家破敌立功吧。”

阿升正欲直起的身子不由蓦地一僵，这么多年来，身怀绝技却无进身之阶，埋没于低级小卒之中，受践踏，受凌辱，日复一日，过着没有尽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他曾诅咒过自己生于贫贱的命运，可是诅咒又能改变什么？他说不出奉承的话，更无钱财去打通进身之路，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可售之处……

有一瞬间，在苟同升听到这句话的短短的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问出一句话。

但不善言辞的禀性救了他一命。

后来他知道，如果在当时他就将那句疑问脱口而出的话，他与他将终身追随的这个人，必会走向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然在此时，苟同升的心中却全然被那个疑问填满着。并且，在之后的数年之中，他成为最早窥破紫辰那个秘密的人，但他坚定的跟随了他。因为他相信，当年的那个人，那个会说出那番话、让身为杀手的父亲宁肯结束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他的那个人，他定可以、给这灾难深重的国家，带来最后的希望，成就亿万百姓心中那个富足与安定的梦想吧……

当冶丽的暮春时光悄悄滑过，炎热的盛夏也被渐起的西风所替时，紫辰在卫尉营里的地位也一天天稳固了。

这也难怪，新统帅既不贪钱也不吃贿，不仅能任用人才，还甚为体恤下情，生病的给药，家贫的给钱，放下身段、竭诚待人至此，谁的心也不是铁打的。

而那些最初曾想要给这个新来的统帅点颜色看看的人，大多是本身深具材武的恃才傲物者，紫辰借着六月间的一次全营大比武将这些人才一网打尽，该升迁的升迁、该重用的重用，一营英材尽入榖中。

唯一没有受到重用的居然是莽安。他只有些蛮力，却自视颇高，同帐中善射的同升、善发飞刀的海子都在比武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与他比肩的小队长，这更让他眼红又不服。

当看到莽安的尸身被无声无息的拖出营门的时候，卫尉营的上上下下才真正知道，自己与那个人天差万别，无论如何不是他对手。而原本开始对紫辰生出的亲近感也自觉的消散去了，对那个人只余了畏与敬。

只是紫辰也似乎并不需要他们的情感，他只需要他们的服从，绝对的、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也不敢动摇的服从。

曾经以剽悍难御而著称的卫尉营在短暂的几个月里飞快的蜕变了。上上下下，令行禁止，威风凛凛，面貌一新。紫辰善治军的名声又一次在朝野内外赢得一片赞叹。

斗廉坐在平稳的缓缓行驶着的牛车里，不无夸张地把紫辰上上下下打量着。

不等紫辰张口，斗廉已冷下了脸，罕见的板肃起脸孔说道，“那件事，你可不要答应，一旦卷进宫廷争斗，再想脱身可就难了！到时候最容易被当成替罪羊，死得不明不白不说，紫微府几百年的清誉也要毁于一旦了！”

紫辰闭了闭眼，似是想说什么，可终究是未发一言，沉默得望向了窗外。

他的脑海里，还在反复回想着下午慧妃召见时说过的那番话。

当时慧妃将一沓言官弹劾大司马成氏的折子掷出纱帘，语气不善地问：“少卿大人，你不认为大司马私自动用只有帝宫才得使用的静山巨檀，在玉洲修筑僭越的宅第，这已是族诛之罪了吗？”

紫辰拾起地上的奏折，一目十行的看过一遍，心中已知慧妃召他的来意。

只他此时却很是不愿去蹚这趟浑水。

慧妃似早有准备，冷笑了一声道：“也不要这么快就推得一干二净，少卿大人。大司马府从未停止过对你紫微府的构谗陷害，成氏一族，是你我的共敌。你是个极聪明的人，难道不明白唇亡齿寒、纵虎为患的道理？你定然以为我被成妃斗倒了，陛下会更要依仗你来制衡成氏。哼，可你想过以后吗？成妃一旦生子，必是皇嗣。日后那孩子登基为帝，他是亲近你这个先皇旧臣，还是亲近他自己的外祖父呢？

吾不杀尔，必丧于尔之手。

高祖当年深叹少常伯之死，样子做的好看极了，可动起杀手来却是半点不留情的。

现在陛下对成氏已心存不满，只是看在成妃有孕，才未加治罪。但成氏已是病虎，要下手，只在此时。若等成妃产下皇嗣，那头病虎将养痊愈，重得了陛下的信任，那时便是你我的死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