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廉进去，先向那位公公行了一礼，说些甲胄在身，不能全礼的客套话，那公公大概自来营中，便被紫辰糊弄得很好，一反平日的傲慢模样，很是平易近人地笑开，还起身虚扶了一扶。紫辰目视斗廉叫他去更衣，斗廉忙去换下甲胄，方便接旨时行跪礼。
待斗廉一回来，重给公公施了礼，那公公便一脸急切地问紫辰：“既然廉将军归来，那咱们，就一起恭闻陛下圣意吧？”
紫辰忙也起身，全身一礼：“全凭公公吩咐。”
内臣果然喜笑颜开，从袖内展出明黄圣旨，煞行介事地一抖，眼神便凌厉起来——“征南兵马大都督紫辰、骑卫左将斗廉、逸洲司马期山、蒲洲司马董孚，共洲司马越辉，听旨——”
紫辰当先一步，撩袍跪倒，其余几人，也都在他身后跪成一排。
内臣尖细的声音在帅帐中响起。
千里迢迢传来的旨意，竟是要紫辰在此胜利在望的最后关头交出帅位，由骁骑将军离繁渎接任，从京师调集精兵两万，不远千里，劳师攻城。
不论那旨意中安抚之意多么殷切，吹捧紫辰等将如何备尝艰辛为国立功，都无法改变那背后的抢功夺勋的无耻嘴脸。
内臣宣旨已毕，斗廉等人已经面上变色，唯有紫辰，一直平静，双手过头，恭敬接下那张明黄旨意。
大约是早注意到斗廉等将军的咬牙切齿和帅帐内外的剑拔弩张，内臣宣完旨，连屁股都不敢再挨板凳，心虚惶恐地抬脚就溜了。
其实斗廉他们也不敢真把他怎么样，也正因如此，内心才更觉得万分窝囊。
但紫辰不语，这些原本火爆脾气的将军们，竟也不敢出声撒气。自从紫辰宣布要用一只小狐狸反败为胜的预言如期实现，那些长年守边作战的大炮筒子们也一下子都服了那个人的气。
加之紫辰将前一战时败军溃退的责任都一揽上肩，也让败退躲起来的另几位正牌将军感到心惭，各自又拉回部队重新聚拢在他麾下。再加上这一路几乎兵不血刃的收复失地，也让将军们看到功勋到手的巨大希望，能跟着得军功、封候晋爵，谁不愿意？自然都争相投靠了。
只是，跟了这位年轻主帅后不久，老将们才渐渐发觉出不对来。
一开始，老家伙们其实是根本没把紫辰这初出茅庐的小子看在眼里的。不说别的，单说那个小白脸模样，让他上阵杀敌？太不靠谱了吧！
可月余的相处，这个看起来长得有些过份好看的贵胄公子，竟让老将们敬伏得五体投地。尤其那场狐歌收心的好戏，已经在日南涎编成好几个版本的说唱和戏文，到处传得妇孺皆知了。
紫辰此战，一战成名，已成定局。
不管他是不是能够拿到攻陷敌都的最后这件大功，他已经是传奇人物，毋庸质疑。
但几位将军不同，他们半辈子都在边疆度过，风霜雨雪，搏命厮杀，挣的就是那份血汗换来的军功！现在眼看着鲜艳的熟桃美味飘香、垂手可至，却半道里杀出这么个离繁渎来！让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
可发泄骂娘的话，现在还只能蹩在肚子里。
那个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大帅不开口，他们就不敢吭声。其实，也不是怕他怎地，这公子脾气还不错，治军虽严，但那都是斗廉扮的黑脸。他甚至很少过问这些琐事。
然而，那个总是和和气气对你说话的人，却有着令所有人都畏惧的本事。或者该说，是气场？反正他在那里，你便不敢仰视。你去与他说件什么事，若是有理的要求，他还是很好说话的，若你想欺他年轻，不任军务，就要小心了。
那个看上去并没有太大杀伤力的家伙会跟你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挺耐心的样子听你说话，如果你觉得得意，巴拉巴拉说出一堆理由的话，几分钟后你立刻就会品尝到自掘坟墓是什么滋味了。
他会从你说过的话里挑出几个问题来问你，这几个问题多半是你答不上来，或者根本不想答的，那么你就干瞪眼吧，站在那里冷汗刷刷地往下掉，恨不得立刻土遁了才好。
如此来回斗上几次之后，老将们自觉服输，都再不敢跟这位主帅过招了。反倒是斗廉，性子耿直，也没什么心眼儿，人也够义气，老将们有啥要求，私底下去求求他，再通过他求求主帅，达成的可能性倒大上许多。
紫辰回到帅座上，也没多话，直接让几位将军退下，只留了斗廉在帐内。
他心知将军们蹩屈，要骂人，可又不敢当着他的面，所以还是各归营帐，好好发泄。而如何应对这张圣旨——这仅仅只是他主帅的事。
紫辰靠在椅中，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斗廉站在一边，也不敢出声。他知道他在想对策，他们所有的人，没有人想得出对策，只能倚仗他的。
没一会儿，紫辰欠起身，叫斗廉给他起草上表。
斗廉一惊，问：“大帅准备回绝陛下？”
斗廉一惊，问：“大帅准备回绝陛下？”
紫辰很是无语，抬眉瞧了他一眼问：“咱们回绝有用吗？”
斗廉老老实实地闷道：“没用！”
“那不就是了？”紫辰眉峰微挑，“说来没用的事还说它干嘛？”
斗廉越发有些讶然：“那你难道只是单纯写谢表？”
紫辰却笑了一笑：“我也不谢，我要你给我写个让表。”
“让表！”
“是。”紫辰似没看见斗廉一脸的惊叹号，只是说道：“我要把现在手上的三洲兵权也让出来。”
他话未完，斗廉已气愤的掷了笔：“这不行！你是主帅，你都不替他们争这份功，那将士们的心真是要寒了！”
紫辰把他看着，似是想笑的样子：“你这个人，你怎么知道我不替他们争功？我是那般凉薄么？但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你可懂？”
斗廉怒得飞起的眉这时也不由皱了皱：“这个我自然知道！可这份功勋给出去，可就要不回来了！”
“你又怎知要不回来？”紫辰紧逼一步问，“我且问你，这离繁渎是何人？”
“自然是骁骑将军。”斗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那我再问你，他是谁的人？”
斗廉楞住了，好一晌，方说，“你是说……慧妃？”
紫辰这才有些笑意，靠向椅背道，“看来涤英没有白督你背书。很对，正是慧妃。慧妃现在为了扶植自己的力量，有意让自己的族弟立功，好请陛下提拔重用，以后授以兵柄。她这是在与成妃抢夺权力，不只在后宫，手还要伸到前朝来。”
“那咱们不能让他成！”斗廉顿时恼起来：“她们后宫的事管到咱们头上来了！这些将士流血流汗，她们穿金戴银歌舞升平，现在将士们好不容易能挣份军功，她们还要把爪子伸过来抢！还有没有天理？！”
紫辰靠在椅中，静静的望着他。他何尝不知他们的愤怒？即使这次平叛顺利，牺牲不大，可是军旅生活，餐风露宿，一旦有战，便不知命在何处。这份艰辛，难道你还能向那根本不知五谷为何物的帝王后妃去诉？他们又会听吗？他们只会说，你是军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我给你粮秣，给你饷金，你干好自己的活儿，闭上你的嘴吧！
斗廉气的胸膛起伏着，紫辰却只闭了闭眼，淡然道：“别发牢骚了，阿廉，省点力气吧。这世上有天理么？既然没有，呼之何用？你得想办法。我教过你无数次，都不想再说了。”
许是发过了火，许是知道这就是事实，斗廉静默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无能为力，并因此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