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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冬送我下楼,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你自己打个车回去吧,卡的密码是六个4,手机务必要24小时开机,随时等通知。”
我问他,你们老板就不怕我拿着钱跑了?
他阴鸷地笑了笑,鼻梁上堆积起皱纹。“如果你跑,那就说明你还想活,到时候我们会让你死得更难受。”
他的话像一阵冷风吹过,让我打了个冷战。
我咽了口唾沫,说:“你放心,我说话一向是算数的,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我绝不会反悔。”
他平淡地点点头,转身上楼去了。
我回到城郊的出租屋,便开始遵照他们的嘱咐在家等电话,等着他通知我什么时候死,去哪里死,我将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但两天过去了,我的手机却像个死小孩那样安安静静,第三天中午,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想到我现在有了钱,理应在临死前享受一下生活,否则我也太亏了。我决定到市里最豪华的万豪大酒店吃一桌酒席,说去就去,可到了皇宫一样的酒店门口,我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走进去,到那里吃饭的人都是开着漆皮闪亮的轿车来的,只有我是寒碜地踩着两条腿,我身上廉价的衬衫也令我自惭形秽,我扭捏不安地坐在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女人中间,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螺丝帽滚落到了商场的珠宝柜台里,甚至那些服务员看起来都要比我高贵一百倍。吃完这顿饭我出了一身冷汗,刷卡结帐时发现竟然花了五千多,我像是被人打了一枪,后悔起来。出了酒店,白花花的阳光猛扑过来,令我一阵头晕目眩,我慢腾腾地行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手里攥着的那张卡里还有四万多块钱,我该怎么处置它们?
我举目无亲,没人可以赠与,我也不愿意把它捐给那些慈善机构,我信不着他们,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把这些钱全部换成一元的硬币,搬到楼顶上,在我跳楼之前当空抛洒,当楼下的空地上铺上一层明晃晃银灿灿的硬币时,我就脱掉上衣,潇洒地一跃而下,就像一条鱼钻入银亮的波光……
这种死法应该会很生动,说不定还会被那些艺术家们津津乐道呢。
我把自己给逗笑了,就在这时,我抬起头,看到了马路对面那面巨大的户外广告牌,我的目光被它吸引过去。
那是一则楼盘广告,上面用一层楼那么高的黑体字写着:宏达国际花园4月6日盛装绽放。后面是半层楼高的稍小一点的字体:首付三万八,即可入住现房。右下角一个拐弯的箭头:售楼处前方58米。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像是开了路灯那样明亮起来,我终于知道这笔钱应该花在何处了,我要用它来买一套房子,在房本上写上和我身份证上完全一样的名字,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要让那个离开我的女人看看,我也拥有了一套自己的楼房,我们不是因为一套房子让爱情枯死吗?那么现在我就用一套房子来修补我的尊严,让自己死得体面。
当然,我知道光付首付没什么用,不按月还贷房子就会被收回,但那已经是我死后的事儿了。我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我只要一个人坐在充满阳光的属于我自己的房子里,坐在牛奶一样洁白的墙壁中间,就那么静静地坐上一个晴朗的下午,那该死的手机什么时候响起,便无所谓了。
我整了整肮脏不堪的衣领,穿过马路,像一个富人那样走进了宏达花园的售楼处。
4
售楼小姐们穿着藏青色的套裙,声音甜美,微笑生机勃勃地盛放在她们脸上,虽然我没见过空姐,但我想像中空姐应该就是这副样子。
那位姓曲的小姐引着我在样板房间穿梭,这是一套三十平左右的一居室,她微笑着介绍说,这是国际上最为流行的公寓式住宅,面积虽小,但品质却高,小区的环境绿色天然,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园林景观,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伸手指向楼下的一个小水洼:王先生,闲来无事你可以去湖边散散步,胳膊下面夹一本《瓦尔登湖》或《格调》,多闲适啊。她又指着更远些的几排小树苗说,如果您习惯早起,也可以去树林中走走,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气,不仅对身体有益,更会被这种富有浪漫情调的生活所同化。
我指着远处的围墙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那是云湾小区,不是我们的房子。”她说。
“那我是不是应该也过去看看,买斤苹果都要货比三家,买房子更应该这样吧?”
曲小姐依旧笑吟吟的,“您愿意去看也可以,不过以我的经验,两边都看过的客户基本上都选了我们的房子,他们不光价格每平贵了三百,而且他那块地也不好,”她附到我耳边,带来一阵香风,“那里以前是枪毙犯人的地方。”
我张大了嘴巴:“是吗?那还是算了。”我考虑了两分钟,拍拍墙壁,说我就要这套了。
她笑得更好看了,如果说刚才是雏菊,还淡雅一些,现在就是月季,很有些花团锦簇的意味了。
交纳了首付款,我拿到了房门钥匙,它们就像一串不锈钢的童话,在我口袋里叮当作响。
我想我得抓紧时间了。我要尽快住进我的新房子,体验我此生最巅峰的幸福时刻。
我打算像别人那样,也装饰一下我的房子,但我手里的钱所剩无几,我只能象征性地意思一下了。在家居城里游逛了一阵后,那些挂在墙上的美沦美奂的油画吸引了我,我挑了一幅金黄色的向日葵,摊主说这是个姓范的外国人画的,谁画的我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它就像轮小太阳似的让人心生温暖,挂在墙上一定很好看。我又挑了幅躺在床上的裸体女孩,她脸圆圆的,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我总觉得她的鼻子和眼睛有一点像小娜。
咳,我怎么又想起了她。
她离开我已经十天了,留给我的纸条我还皱皱巴巴地保留着,上面用眉笔潦草地写着告别的话:我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了,就当没认识过我吧。
我怎么可能当做没认识过她呢?我们在一起相濡以沫地生活了一年多,那些记忆的片断就像一地纸屑,时不时我心里就会刮起一阵风,让它们在我眼前翻飞起来。她就这样走出了我的生活,使我的生活如同蝴蝶飞走后留下的茧壳一样空荡……
我夹着画回到房子,把它们悬挂在奶油一样洁白的墙壁上,那幅金灿灿的向日葵让我露出了微笑,但那幅裸体女孩却令我流下了眼泪,我飞快地用手背抹掉了它们,然后背靠着墙壁一点点滑坐在地板上,透过落地窗的阳光包裹住我的身体,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雪人,正在慢慢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