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宝妃

长夜漫漫。

烛火下的两人遥遥对坐着。

渐渐被寒夜的阴冷侵袭，华服的男子垂着头，不经意地把手缩进了衣袖。却被女子瞧见了，于是她低眉顺眼，嘤嘤开口，

“皇上，夜深了，就寝吧。”

男子依旧垂着脸，但顺势点了点头，站起了身。

一旁久候的宫女们纷纷涌了过来，但女子却依然定定地坐着，只是抬头，幽幽看着对方，

“皇上，该就寝了。可，您需要臣妾侍寝吗？”

皇上看着她，并不答话。

女子于是禁不住地笑了，她起身，浅浅地向他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长长的罗裙摩擦着汉白玉的地面，女子走出正殿，仰起头，是层层绵绵的乌云背后，隐约露出一丝皎然的明月。

女子笑着说，“中秋又快到了……”

世人

世人都知道宝妃，不仅因为她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妃子，更是因为宝妃的来历奇特。

宝妃，入宫前的闺名是宝儿，并非贵族千金出身，她原本只是宋将军府上的一名丫鬟。

年轻的皇帝登基掌权才没几年，但天资傲人，雄才伟略，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宋将军这般的虎将。那一年，边疆动荡，宋将军数度领了圣旨前去平乱，几度波折，终于取了反贼的项上人头进贡给皇上，更是加官进爵，赏赐的黄金白银堆了整整一屋子。

宝儿原本是宋将军的妹妹，琉月身边的丫鬟。在哥哥为皇上频频出征的岁月里，寂寞的琉月幸有宝儿的相伴，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女总是紧紧执着彼此的手，丝毫不介意主仆的名分。

世人都不曾见过深宫中的宝妃，但世人都称颂着她的美貌。

若非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仙人，皇上怎会对她惊鸿一瞥，不顾她丫鬟的身份接她入宫呢？

谣传，那一日是中秋。皇上邀了宋将军与妹妹琉月进宫赏月，宝儿便跟了一起去。

朗朗月色下，皇上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宝儿身上。宝儿被看得怯了，悄悄往众宫女身后挪了挪，皇上便笑了。这一笑，迎着宋将军狐疑的目光，更显得意味深长。

宋将军于是赔罪道，

“府上的丫鬟不懂事，还请皇上见谅。”

皇上却始终不答话，目光追着宝儿，却已悄然溜出了御花园。

几个月后，皇上接宝儿入宫。

宋将军也待她不薄，收宝儿做了义妹，皇上更直接册封她为宝妃。

这般境遇，未免太过让人羡慕。册封之后，皇上对宝妃也恩宠有加，常常在宝妃的寝宫过夜，引得其他嫔妃们好生妒忌。

但，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妃，却是从来不笑的。

听说她尚在宋将军府上时便是个矜持的女子，进了宫，却连笑都不会了。

皇上真的宠爱宝妃吗？亦或者，面对皇上的恩宠，竟也会有女子毫不动容？

深宫之中，谣言总是趁着风到处飘散。

但有时，也并非是谣言，是说不出口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呢？

宝妃殿中的宫女无意间透露了，皇上虽常常过来，却往往不与宝妃同床。

那多话的宫女，没几天就不见了。倒是花园深处多栽了一盆牡丹。

于是，谣言的翅膀被折断了。

世人都缄默不语。只是偶尔被好奇之人缠不过了，那些深知宫廷之道的人便会轻轻说，

“吾皇登基才没几年，根基尚还不扎实。宋将军又是久经沙场，威望甚高……皇上，相当重视宋将军呢……”

好奇之人听了，也顿时悟到了。可又问，“既是皇上有意结亲示好，为何不娶宋将军的妹妹？”

“这……”

这倒是没人能说了。

琉月

宋琉月还有三个多月就年满十八岁了。

这般花样的年龄，对琉月而言，却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但她心甘情愿。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只是，她自觉得害了宝儿。

做深宫帷幔中的贵妃，绝不是所有天下女子的梦想。

比如，凭着多年来对宝儿的了解，这绝不是宝儿会稀罕的。

又比如，她自己，琉月深深内疚着，因为这绝不是她自己所稀罕的，才会将这祸水降到宝儿身上。

哥哥问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琉月笑了笑，不经意地伸手抚了抚垂在耳边的发丝。

哥哥怜惜地说，“宝儿都代你嫁了，皇上也认了，你又何苦……？”

琉月的手指轻轻止住了哥哥的嘴，“出家，是琉月自己选的。琉月罪孽深重，说得出口，便一定做到。十八岁生日那天，还劳烦哥哥亲自送我到庵里。”

宋将军的嘴唇被琉月的纤纤手指封着，他只得阴郁地点点头。

琉月转身，听见哥哥在身后说，“后日是中秋，皇上邀我们进宫去赏月。”

琉月笑了，“好呀……我好想念宝儿……哥哥也一定是吧。”

宋将军没有答话，但琉月的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回了屋，锁了门，琉月执起梳子对着镜子梳头。满头的青丝在三个月后就会纷纷落地了，但，怎么也比压着沉重的美玉珠钗要来得好吧。

琉月重重地叹气着，“对不起，宝儿。”

宝儿是琉月的丫鬟，但琉月从未把宝儿当成丫鬟对待。

当琉月还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哥哥就已经为皇上驰骋沙场了。长年累月地不归家，让琉月对哥哥的相思里充满了担忧的毒素。偏偏家中人都觉得她还小，战场上有什么消息，从不肯告诉她。琉月每次都偷偷躲在关得紧紧的堂外，扒着门板窃窃地听。

她好怕，怕忽然有一天，家人告诉她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哥哥阵亡了。

宝儿，是上天赐给琉月的宝贝。

那日，琉月由仆从跟着外出踏青，在门外见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子。瘦弱的身子靠在府前的石狮子上，身上满是泥沙，一对眼睛却亮得出奇，定定地瞧着琉月。仆从要去赶她走，但琉月却说，

“给她点吃的吧。她好像走了很远的路，问问她从哪里来的？”

仆从照做了，随即告诉琉月，那女孩是从前线战场一路逃难而来的。

琉月听了，赶紧亲自去问那女孩，“你是从战场那里来的？”

女孩点点头，“走了半个月了，都说京城最安全。”

“那，你，你可知道我哥哥？我哥哥就是带兵打仗的将军！”

“……你是说，宋将军？”

“对啊！你知道他？”琉月欢喜极了。

“知道。”女孩垂头，淡淡笑了，“宋将军是好人。他杀退了敌人，否则，我们村里就没活人了。”

这，就是琉月与宝儿的相遇。

琉月自此收留了宝儿，天天缠着她，让宝儿告诉她前线的事情，哥哥的事情。

宝儿告诉了琉月许多，说在那遥远的北方，是自己住着的贫瘠的村子。那些翻山而来的家伙儿总是会停留在他们的村庄，抢走他们最好的美酒，抢走他们辛苦种的粮食，和他们最美的姑娘。终于，战火燃了起来，虽然村子在硝烟中灰飞烟灭了，但宝儿说，她站在山坡上，远远看着披着战甲的宋将军把刀子挺进了反贼的胸膛，她高兴得哭了起来。

这个故事，琉月听了无数遍。每次都是靠在宝儿身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身上便多了件衣裳。她看着宝儿站在远远的庭院里，回头对她说，

“小姐，你瞧外面锣鼓喧天的……你哥哥似乎要回来了……”

琉月从遥远的记忆里回过神。

年华就这么过去了，眼见着她就要出家了，而宝儿却阴差阳错成了贵妃。

这一年，又是中秋。

琉月跟着哥哥进宫，在出家之前最后见一见宝儿。

现在，该叫她宝妃了。

琉月远远就瞧见了宝妃，被绫罗绸缎紧紧包裹着，抬着眉眼，冷冷地看着月亮。

宝妃问琉月，“这月亮怎么不是圆的？”

琉月答不上来，只是拉着宝妃的手嘤嘤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