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之前,那时的徐耀宗也曾是这般刻苦的。在被骤雨淋得狼狈的夜晚,稍稍收拾了自己,也不忘在睡前再翻翻圣贤书,背诵一下自己写的诗歌。正背得朗朗,忽的,桂花的香甜气息渐浓,惹得徐耀宗的身子不禁一颤,随即看见窗下似是躲着一个身影,娉婷袅袅,正专心地在听他诵读。那身姿美好,惹得耀宗不禁放下了书本,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窗户……
徐巡抚一愣,才知自己又不禁回忆起了往事。他茫然地,不知这二十一年后的巧合是祸还是福,当年躲在窗下的女子,是否依旧如故?
胡说!胡说!
二十一年了,他自己也早已儿女满堂,面带刻纹。当年女子的美丽身姿,也只能永远住在他脑海里的。
正胡思乱想着,蓦地,他闻到一股更加浓郁的桂花香。
徐巡抚一颤,本能地往窗边望去,竟真的瞧见一个娉婷袅袅的影子躲在窗外。
那一刻,他脑海一片空白,急切地想站起来,双腿却一哆嗦,径直跪倒到地。
隔着窗纱,他看不见窗外女子的容貌和表情。却本能地在眼前勾勒了她的花容月貌,和满面的幽怨。
从窗外,轻轻飘来一句话,
“你来了……”
那声音冰冷冷的,直冷进了徐巡抚的心里。他蓦地害怕起来,连滚带爬地抓过包袱躲到床铺上,抽出防身的匕首,心慌意乱地望着窗外的影子。也试探地问一句,
“……衣衣?”
那影子听了,顿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随即摇曳着漂浮了起来,吓得徐巡抚几乎要惊叫。见那影子晃了片刻,飘然着不见了。徐巡抚刚要安心,却顿时感到一股刺人的寒意,从门口一点一点蔓延进来。寒意逼人,夹带着浓烈的桂花香气。
徐巡抚不知何时落了满面惊慌的泪,“衣衣……真是你吗……”
门外久久寂静,半天才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随即那股寒意却忽然消失了,门外多了一连串细碎轻盈的脚步声,竟是向着对面王生的房间去了。还有一把娇滴滴的女声,
“王相公,住得可方便?……”
五
这一夜过得惊魂。
徐巡抚再也无心在意对门王生屋内的情况。他只把自己紧紧裹在锦被里,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一切都是幻觉,都是重游旧地的幻觉罢了。那不是衣衣,那怎么可能是二十一年之前的衣衣呢?那不过是柳厢现在的女主人,或只是个婢女罢了,好奇生客,才躲在窗户下偷看的……”
衣衣,这个名字已经被徐巡抚遗忘了很久很久了。
说来,这个故事多少显得俗套。多少民间的野传故事中都会有这么一个篇章,赴京赶考的书生偶尔深宅里的大小姐,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故事,多少显得美好。
而现实中的徐耀宗对待柳衣衣,是爱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赴京赶考是他的最后一搏,带着对父母的怨恨,带着从小被人耻笑是“读书人”的怨恨。
是这个被养在深闺中的无知大小姐第一次让他获得了无比的自尊,他随口吟诵的诗歌,让她高兴得拍红了手掌。
他得意洋洋,随即以为自己爱上了她。
那暴雨延续了一日,他也不急了,顺着柳家人的好意多呆了一日,并在临别的夜晚偷偷溜进了衣衣的闺房。一夜缠绵,直到天色变得明亮。衣衣哭着赌咒说,徐相公一定可以高中的,到时候,别忘记来接她。说着,把一只她祖传的玉蝴蝶塞进他的掌心。
之后,他装得若无其事,离开柳厢继续赶往京城。
也正如衣衣的赌咒,他中了状元。但那时的他,早就忘记了与他一夜旖旎的佳人,他的眼里只映得下另一位佳人,一位京中权贵的女儿总有意无意地向他暗送秋波。
他当然明白,要做官,他有了学识,还差了背景。
他也相当明白,他绝不能半途而废,于是毫不犹豫地娶了权贵的女儿,从此官运亨通。全然忘记了,从前种种。
六
“衣衣……”他从噩梦中醒来,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仆从在门外守候着,“大人可起身了?”
徐巡抚一愣,抬手擦了擦满面的冷汗。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待他出现在饭堂已是日上三竿,但让他意外的是,王生竟也赖床了。
仆从说,“大概是昨晚温书熬夜了吧。”
徐巡抚只鬼使神差地问宅子的仆人,“你家小姐不出来用饭?徐某人想当面谢过。”
仆人笑了笑,“二位起得晚了,小姐早就用过了。还交代说,招待徐老爷就要像招待自家人一样,绝不可怠慢。而且,徐老爷无需感激。”
徐巡抚不再说话了,他的仆从倒是连连称赞小姐的好意。
两人吃得差不多了,这才见王生面带倦容地走进饭堂。徐巡抚与他客套了几句,觉得他看似气度不凡,学识文采倒是平平,不禁觉得可惜。又见他双目充血,仆从不禁问,
“昨晚可是熬夜了?”
王生一愣,却嘻嘻笑道,“是熬了,但,实则是良辰美景啊!”
徐巡抚顿时一惊,想起昨晚的种种奇异。他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头,看着宅子里的仆人,个个面色青白,行动僵硬,眼神更泛着死气,越看就越吓人。他不由心生恐惧,赶紧拉着仆从回到屋里,吩咐着快些收拾好东西就离开吧。仆从问,
“需要向这家的小姐道别吗?”
他冷着脸,“不必。”说罢,自己匆匆提着包袱,不愿呆在满是桂花香气的房间里,去了花园里等仆从。在花园里焦虑地踱了几步,他看见刚用了早餐的王生信步走了过来。王生似是没注意到徐巡抚,只自顾自嘻嘻笑着,贪恋地把玩着手中的什么物件。
徐巡抚上前和他话别,王生错愕道,“这就要走了?”
这话一出,倒把徐巡抚愣住了,“干吗不走?”
“天气这么差,眼见着暴雨马上又要来,不如多留一日吧!”王生嘻嘻笑着望天。
徐巡抚错愕得话也说不出了。这天,分明是晴得刺眼的啊!而那乌云密布的,分明,是王生的眼睛……
徐巡抚顺了顺喉咙,正想离开。却忽然瞧见王生手里的物件,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这个?”王生哈哈大笑,又装作神秘地捏进手心里,“这是秘密,是这家小姐独独送给我的。”
徐巡抚难以置信自己的眼睛,他蛮狠地从王生的手里夺了过来,是一只玉蝴蝶。
他随即从自己的包裹中掏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只玉蝴蝶,两只蝴蝶对着灿烂的阳光一照,竟,连玉石的纹理都一模一样……
七
徐巡抚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从柳厢里冲了出去,才跑了几步,回过头,已看不见那宅子了。
仆从跟得气喘吁吁,又不明所以,“大人,您是怎么了?这家的小姐惹你生气了?”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冷静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往回走,去最近的衙门。”
到了衙门,他立刻亮了身份。县官的嘴脸顿时变了,殷勤地问他需要什么?
徐巡抚问他,“集市前的那段官道,有一座宅子叫柳厢,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