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发奇想的,类似聊斋的古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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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柳厢会
一
那十几年里,正是读书人当道。
皇帝身边的宠幸皆是近些年的状元郎,才高八斗,意气风发,把整个朝廷也革新得好似脱胎换骨。内阁的风气变了,民间的风尚也变得文弱了起来。多少家庭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去私塾听课,总觉得哪怕不能做官,能识字断文也是好的。
“这股风气甚好……”徐巡抚骑着一匹瘦马,身上穿着与百姓无异的便服,正窃窃笑着对身边的仆从说,“想我二十一年之前,背井离乡地孤身上京赴考,谁人不说我是痴人做梦浪费年华?”
“可徐大人您硬凭着满腔文采,一举夺魁,成了状元。之后连连高升,官运亨通。”仆从谄媚地笑答。
徐巡抚不禁得意地笑了笑,却又正经了脸色,“我们现在是微服私访民间,可不能把这些挂在嘴边。”
仆从赶紧住了嘴,伴着徐巡抚的马又行进了片刻,擦肩而过了一位打扮斯文背着行囊的青年人。徐巡抚看着,似是又被牵动了旧日情怀,
“又是三年,到了放手一搏的日子。离京城越近就看见越多赴京赶考的读书人,这些人里,说不定就有明日朝上的新宠,怠慢不得。”
仆从听着,望了望渐渐昏暗的天色,“大人,我们再往前行进一些,到京城脚下的集市找客栈歇息。那里必定有更多的考生,大人还能接触接触他们呢。”
“都说了,别叫我大人。”徐巡抚点点头,念着家中的妻儿,也想快点回京。
二
天色昏暗了,两人也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眼见着再往前一些就是集市了,却是忽然天降大雨。
这雨下得好生奇怪,白日里晴空万里,毫无征兆。徐巡抚和仆从皆是轻装出行,没带伞,顿时被瓢泼的雨水浇了个狼狈不堪。
仆从顿时犯了难。他们正巧出了镇子,还未到集市,处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段官道,这可怎么办才好?难不成要寻一颗树躲雨?徐大人可是矜贵得很啊!
仆从想着想着,不由战战兢兢地望向大人。却见大人的神色恍惚,遥遥望着不远处,对砸在脸上的雨水也茫然不知。
“大人?”
“恩?……啊,看那儿……”
仆从顺着大人的目光望去,顿时笑开了脸。真是天助啊,官道一旁的不远处,在雨帘之中隐隐约约浮现着一片灯火,摇曳而温暖。
仆从有些疑惑,方才怎么没注意到那方灯火?但他也不多想,笑道,“那定是某家的民宅,大人,我们去借宿一宿吧……大人……大人?”
却见徐巡抚面露疑色,身形恍然,好半天才应了声。
两人匆匆往灯火方向赶去。
果不其然,那宅子不远,疾奔几步就见到了轮廓。
走得更近一些,连匾额都看得清楚了,上书着两个红色的大字,“柳厢”。
“既是柳厢,何不漆成绿色的?”仆从边开玩笑边扣着门,没见到徐巡抚忽然感怀地红了眼圈。
三
二十一年之前,他还不是“徐巡抚”,只有一个粗鄙的名字,徐耀宗。
徐家,光宗耀祖的儿子。长辈们兴许是这么期盼的吧。而长辈们所认定的光宗耀祖,是让他好好学着做生意,接下家里的祖产,一翻十,十变百地经营着。而不是整体只捧着无用的所谓圣贤书,说一些让生意人觉得可笑的大道理。
家里为耀宗安排了未来的路,耀宗偏不肯走,让家里的长辈很生气,气得几乎要和他断绝关系。耀宗赴京赶考的前夕,父亲给他一袋子钱,勉强只够路上的吃喝住宿,还说,
“这是家里最后一次放你自由。若不成功,便回来继承祖产,或者干脆一辈子别回来了。我也当没你这个儿子……本来就是,我们这些生意人,哪里配有读书人的儿子呀?”
父亲的话,耀宗铭记在心。
这一路也算是艰难,他从小生活富足,不懂得料理财务,勉强到了京城附近,已然是一身潦倒……
回忆的大门一经开启,二十一年之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似乎也和眼前的光景重叠了起来。
他遥遥记得那时的自己拖着一身疲倦往集市赶,在半路中,被一场骤雨逼得狼狈。然后四处张望着,情急之下扣响了一户漆着红字匾额的宅子……
徐巡抚猛地一个冷颤,被硬生生拉回了现实。仆从扣了半天门也没人回应,渐渐烦躁了起来,
“大人,这不是荒宅吧?可是明明亮着灯啊!”
徐巡抚摇了摇头,止不住地心慌意乱,“还是别再扣了,既是无人,那我们还是快往集市赶吧!”
仆从点点头,正要往回走,那门,却开了。
吱呀一声,徐巡抚被吓得倒退了半步。只见门里探出一张青年人的脸,“你们找谁?”
徐巡抚一瞧,正是白天在镇子上见过的青年人。
四
仆从赶紧上前说明了来意,那青年人了然于心地一笑,
“二位也是想借地避雨吧,请速速进来。”
徐巡抚稳了稳情绪,犹豫片刻,还是禁不住这场大雨,和仆从一起进了宅子。进了屋,灯火通明顿时驱赶了寒意,仆从恭敬向青年人道,
“我和我家老爷正在前往京城的旅途中,突逢大雨,多谢这位兄台借宅子给我家老爷避雨。”
青年人却连连摆手,“不必多礼,也无需对我客气。在下王生,赴京赶考的书生,也是来避雨的,比你们早不了几时。”
“哦?那这家宅子的主人是?”徐巡抚不禁地问,手心有些出汗。
“是一位姑娘,之前露了下脸就回厢房了。女儿家,家中长辈都恰好外出,兴许不想多和外人接触吧。嘱咐了若还有避雨的,尽管接待就好。我这才斗胆把两位迎进屋里。”
“哦……”徐巡抚听了,心中打翻了五味瓶。
几个宅中的仆人安排他们换了衣服,也布下了饭菜,安排了房间。酒饱饭足后,王生便告退回房温习,徐巡抚也摈去了仆从,独身一人把自己锁在了房内。
举着烛火,徐巡抚环顾着这间厢房,顿时额角布满了冷汗。
他虽记不清细节,但二十一年之前,他被柳厢的仆人领了进来,住的就是这一间房!房间布置,他真不太记得了,却是一股淡淡的桂花甜味让他记忆深刻,深刻得整整记了二十一年,现在重游故地,稍稍一闻便知就是这里。
徐巡抚愣愣地,一屁股跌坐在床沿,随即双手狠狠捧着脑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明明关着门窗,却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儿阴冷的风。徐巡抚手中的烛火灭了去,越发衬得对门王生的房间亮堂堂的,看来真的是在用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