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筑于山体之内,时间已经久远。在黄色的光线下,绿苔与蛛网在黑暗中清晰起来。但远处还陷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这地下通道究竟有多长。四人小心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倾斜向上,显然通道是从山中上穿而行。黄原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听觉也在黑暗中变得敏锐起来。水声与空气流动的“哧哧”声从远处传来。
“你们看!”子鸢轻轻叫道。她停住了脚步,手指着石壁。
“这是什么?”述衍走到她的身边,伸出手拨开蒙在壁上的网尘。石刻的图画显露出它的面貌:欢宴、舞蹈、狩猎,人体的形态只用寥寥数笔,生动的场景便展现无遗。活泼的画面让这寂静的通道里突然充满了勃勃生机。
黄原和子鸢也学着述衍的样子,用手清理着石壁,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震憾,连绵的画作没有尽头,如记忆的长河流淌不息。
葛荣也是一脸的震惊与茫然。他在双泉谷生活了三十多年,从不知道这条神秘的通道,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些恢宏的石刻与壁画。
石壁上的岩画与雕刻在向他们讲述一个故事。快乐慢慢地消失,屠戮与绝望的乌云在占据着大地。越向前行,石刻中人群的活动在变化着。祭祀与膜拜的场景越来越多,一座一座巨大的建筑在无数的劳作中建立起来。男人们在辛劳中死亡,女人们伏在他们脚下哀哭。于是,阳光不见了,人们藏进了山洞。婴儿在降生,有些被送上了祭坛,有些被藏在了坑道的深处。然后便是战争,便是尸骨累积的荒原,巨大的建筑被毁掉。一切归于寂静。
述衍紧紧握住云中君托付的画卷。他仿佛看到手举着火把的云中君在漫漫长夜中穿行于这甬道之中,孜孜不倦地探寻着其中的秘密。如果他没有猜错,闲云野鹤般的原长青也许曾经在这里流连忘返,心潮起伏。云中君将庄园建在双泉谷中,也许并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偶然之作。
岩画与御锋的画有着无数的相似之处,但唯有一点例外:那些俊美威武的金甲天神们,在岩画中难寻踪迹。岩画的中心是人,无论是苦难的还是幸福的人。只有人!
他们走了很久,甚至忘记了时间。直到通道的另一端露出明亮光线时,这段神秘的画卷也突然的收尾,仿佛历史的大门戛然合上。四人手足并用,爬出地道,灰色的群山就在脚下。美丽的双泉谷沐浴在雄雄大火中。连绵奇美的庄院、晶莹的温房与其中无名的花草,以及隐藏在其中的所有神秘就此化于灰土。
老葛脸色惨白,手脚颤抖。子鸢更是眼泪如珠串般滑落。述衍神色黯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黄原见那大火翻卷,浓烟滚滚,情知云中君性命难保,不禁悲从中起。
四人悲怆,东望双泉谷良久。老葛悲伤过度,几乎不能站立。述衍和黄原商量了一下,见火势丝毫没有减少的样子,于是不再犹豫,二人扶着葛荣,顺着小路向山下走去。
20.8
晨生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是成甲正妃所生的第一个孩子,理所当然,他也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成甲的欢喜溢于言表。
但是,在辛契的记忆中,更多的是窃窃私语和一道道嫉妒的眼光。在幸福的光圈下,阴谋与危机的暗流在积聚奔涌。无论是孩子的出世还是丈夫暂时的宠爱,晨的欢乐都只是短暂的。子娟与辛妫第一次结成了同盟,目的只有一个:扫除阻挡她们权力之路上的一切障碍。而其中最重要的点,则是为自己的未来的孩子辅就一条平坦的继位之路。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悄悄酝酿,但是,辛契并没有立刻察觉到平静下的波涛起伏。他还是个男孩的心思,除了与同龄的玩伴在草原上奔跑嬉戏,偶尔大家坐下来,打听打听成年礼的秘密。成年殷礼之所以称之为秘密并不过分。他们看到过成年的同伴走出举行殷礼的大帐后变得庄严与成熟。但没有人真正告诉他们殷礼的过程,人们不约而同的保持缄默。经历过殷礼的孩子被视作真正的成年人,可以承担重要的职责,可以娶妻生子。
除此之外,彦朵是辛契少年生活的中心。无论辛妫是如何嘲笑他,在辛契的心中,除了晨,彦朵是最美的女人。
他终于在十七岁那年迎来了自己的成年礼。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神秘的仪式上,他竟然见到了彦朵。论起这种意外,还要从殷礼的制度上说起。按照惯例,成年殷礼会在月圆的深夜举行,参与者只限于受礼者的亲属。所以,尽管辛契一心希望晨能亲临殷礼,这样的希望仍只能限于希望而已。
为他主持殷礼的是成甲,这真是莫大的荣幸。如果他的姐姐不是成甲最宠爱的妃子,大王成甲如何会屈尊赏光?辛妫与辛契的家庭只是辛氏最为没落的一支。
他穿着殷礼的红色外衣,带着激动与憧憬走入殷礼的大帐。辛氏一族已经派出年轻的成年族人守候在礼帐外的四角,防备好奇的牧民与未成年的贵族孩子趁机偷窥。
礼帐内的许多东西辛契已经记不得了。辛妫的笑容,成甲的祝福,辛氏一族长老的祷词早已经从记忆中抹去。但他记得彦朵,沉睡中的彦朵,躺在礼帐中心的木制方台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少女的胴体,他的眼睛无法从她的身上移走,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不知多少次,他的心都能在这同样的跳动中将他从梦中唤醒。
其后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虚假,仿佛从未发生。彦朵的手腕被青铜的短刀割开,鲜血流到了金子制成的碗中。她没有醒,每一次呼吸中都带着泌人的香味。以至于当他喝下金碗里的殷红色液体时,当他的身体在血液的呼唤中苏醒之时,他仍然拒绝承认眼前的一幕。彦朵的血被暂时止住,因为辛契需要时间去体会身体的变化。他平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他听到了血流的声音,感到了某种力量在体内积聚。他知道他在改变,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在剩下的三天内,彦朵的血是他唯一的食物。她死去了,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陪伴他的人遗憾地看着他错过一顿美餐。他们不喜欢死人,他们只吃活人。
他的心死了。如同他的前辈一般,当他走出殷礼的大帐,像所有的先辈一样,他变得更加俊美,也变得冷酷无情。但他的心里还有一丝情感,他把它留给了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