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肿胀的眼睛看着小琪，泪水伴着血水流过脸颊。敞开的咽喉又发出混浊的卟卟声。
扎在右眼下的玻璃亮晶晶的。
他仿佛对自己可怜、孱弱、悲惨的境遇感到无比的伤心和厌烦。他试图用手拔去右眼下的玻璃碎片，轻轻地，连周围的皮肤都牵起来了。
而他的左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琪。
猛地拔下那块碎玻璃，他的脸上又开了一只眼睛，接着，一股鲜血涌了出来。
“妈妈——妈妈——妈妈——”
门框的边棱割着小琪的后颈，但她毫无知觉。这时和和的呼喊声冲破了空气钻入她的耳膜。
“啊……”
她看洪泽民正在那里鉴赏着手里带血的玻璃，便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和和的房间，一把搂住坐在床上的和和。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妈妈在这里，在这里……”
和和却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
“他们就在外面，你听。”
“什么？”
小琪又搂住和和，用毯子紧紧地裹着他。
房门口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小琪倒吸一口冷气。
“又做梦啦？”武伦挠着腋窝说。
“洪，洪泽民在卫生间里！”小琪的嗓音都变调了。
武伦打开房灯，怔怔地瞅着小琪。
（续）
7
“你打算把他劈成两半吗？”武伦倚在卫生间的门框上说。
小琪双手紧握菜刀，站在卫生间里东张西望。她又用脚把马桶盖踢开，朝里面张望。
卫生间里没有人，没有洪泽民。洁净的瓷砖地上只有两只长筒丝袜，是她洗后晾在衣架上的，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了。
武伦疲倦地走过去，夺下她手里的菜刀，放在水池上，深深地抱住她。
“我早就劝过你，别再写小说了。天天熬夜，你的精神……”
“武伦，他死了。我们今天在二环路看到的车祸死的就是洪泽民，可我刚才又看到了他。”
武伦看着她的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别再想这事了。你今晚陪和和睡吧。”沉默了半晌，武伦说道。
他握握她的双肩，走了出去。
小琪一人站在那里仍然没有从恐怖的氛围中解脱出来。
那把菜刀在水池上泛着寒冷的光芒；壁橱里是一卷卷的卫生纸，粉红色的包装；马桶的水箱盖上放着一本《读者》杂志，上面停着一只黑红的蟑螂，细长的触须在空气中静静地划动。
小琪皱起眉头。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睛周围全是细密的皱纹，她最近好像衰老了许多。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鼻子里仍然有股血腥味。
她最后扫视一眼卫生间，关灯走出去，把门锁上了。
关电脑时，她看到昏暗的卧室里，丈夫坐在床上正看手机，蓝色的荧光照着他的脸，忽然抬起头看着小琪。小琪无言地走进儿子的房间。
在她的印象里，丈夫是很少发信息的，但是最近他经常在夜里看信息发信息。她有时工作到半夜上床时，丈夫会醒来，仍然沉浸在书中人物情节的她便听到轻微的按键音。
和和完全清醒了，正蒙在毯子里不停地搞小动作。
“乖，快睡吧。”
小琪让他躺好，帮他盖毯子。但和和双手一翻，推开了毯子。小琪再盖，他再推开，如此反复。
“和和！宝贝，听话。”
和和天真的黑眼睛看着妈妈，表现得顽皮又倔强，小琪只得妥协。
“哦，我知道了！野波和丁丁玩到很晚，现在他们进不来了，对吗？”
小琪走出去把防盗门打开，煞有介事地说：“进来吧。”
然后关上门，走回房间。和和已经自己把毯子盖好，望着妈妈笑。
“你什么时候能不再玩这个把戏？”小琪也苦笑着摇摇头。
“妈妈要陪我睡吗？”
“是啊，你这个机灵鬼。”小琪躺到儿子身边，搂住他。
“妈妈，你小时候不害怕吗？”
“不会的，宝贝，有那么多小朋友呢。而且在没回家之前，家里总有一盏灯一直亮着。”
“一盏灯？”
“嗯，一盏灯。”
“就像妈妈送我的礼物吗？”和和转头看着桌上一个崭新的蘑菇状小台灯。
“差不多。你的两个朋友送你什么？”
“玻璃弹珠和一枚银币。”
“看来不错。睡吧……”
早晨。
砰地一声，小琪惊醒了。
她眯缝着睡眼转过头看一眼窗户，有米老鼠图案的窗帘下泄进来的光线已经很亮了。乌鸦叫了两声。楼下似乎有人在拍球。
她确定丈夫刚刚关上门去上班了。
和和把头埋在她胸前还睡着，呼吸均匀。
她在儿子的头发里嗅了嗅，是该给他洗头发了。
房间里到处放着玩具和布偶。那些布偶的眼睛有塑料的也有玻璃的，都静静地看着床上的母子。
小琪沉重的眼帘耷下来，又睁开，她恍惚看见柜子上有个布偶掉了一只塑料眼睛，只剩下黑色线头；那个有黄色发辫的布偶，在嘴巴的地方串着两根铁丝……
“妈妈……”
和和用手指拨开妈妈的眼睛说：“我可以起床吗？”
“妈妈，我可以起床吗？”
小琪仍然闭着眼睛，捉住他的小手亲了一下。
“和和，别闹。”
“妈妈……”
“你不是醒了吗，那你自己起来吧，宝贝。”
上午十点半。
小琪起床时，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阳光。远处急速行驶的汽车引擎声和街道上的嘈杂声混在一起。她揉着太阳穴，双脚落进毛茸茸的软头拖鞋里。
她走出房间，和和正趴在客厅的地板上，玩具摆了一地，而他手上正起劲地玩着爸爸送他的生日礼物——红白两色的奥特曼。
母子吃完简单的早点，妈妈给儿子洗了头。和和很喜欢玩泡沫。
小琪把昨天一家人换下脏衣服收集起来清洗，当她拿起丈夫的衬衫时，闻到一股陌生的香水味。她呆滞了片刻，一起丢进洗衣机里，放水。
下午。
小琪煮了一壶咖啡，在电脑前坐了下来。定定神，噼里叭啦地敲击键盘。
“……失去姐姐之后，我几乎都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我照镜子，发觉自己脸颊瘦削，眼窝深陷……”
“1——2——3——”
小琪的思绪中断了，她回头看到和和面朝墙壁数数。
“……我很想早点获得解脱，我想把一切挑明，承认我就是杀死姐姐的凶手。不然的话我就一直这样演戏下去。但是我就是跨不出自首这一步，我感到害怕，于是我选择逃避问题，伪装于世……”
“26——24——29——”
和和数数很糟糕，结结巴巴，数不下去时，突然喊出60，然后就去找他幻想出来的两个朋友。
“和和，和和，宝贝，我要是你就不玩捉迷藏的游戏。”小琪严肃地说。
“你能不工作陪我玩吗？”和和说完咬着嘴唇，看着妈妈。
小琪犹豫了一下，说：“真是得寸进尺啊你！”
她站起来，朝儿子走去，一脚蹋在玩具小汽车上，自己一个趔趄，小汽车嗖地射进鞋架下面去了。
“你迟早要把妈妈摔死。”小琪说。走到鞋架旁要把小汽车捡出来。
和和咯咯一笑，叫起来：“我们玩恐龙汽车大战！”
小琪刚蹲下身，就看到鞋架下那个圆形的铁盒。这铁盒是她从老家带来的，图案显得很古老，已经生锈了。她记得铁盒一直放在卧室大衣橱抽屉里，怎么会到了这儿？
她打开铁盒，里面是些浅色的茸毛，是和和的胎发。她用铁盒装着留作纪念，想着哪天制作成胎毛笔，现在看来是忘记了。
铁盒里还多出两样东西：一个三色玻璃弹珠。还有一枚银币，有海盗图案，镶嵌在黑色圆形胶皮上，胶皮还连着根松紧带子。
小琪看着看着，恍然大悟：这是独眼人的眼罩。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