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说:“因为这是一个身体条件完全符合要求的过路人呐……”
是啊,这么年轻的男人,这么强壮的男人,真是不枉我像幽灵一样飘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朵玛俯下身,靠近王二的脸,眼里却含着泪一一太像了,他们太像了,眉眼间那种傻傻的模样。“他跟你一样,穿着露出脚趾头的烂鞋子,脚底板都比一般人大一截,那鞋底一看就不知道沾了多少里地的泥。吃饭的时候都会像饿死鬼投胎,连吃到高兴的时候揉鼻子的样子都跟你一模一样……”朵玛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王二脸上,砸出一串透明的花。
“你心软了?“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在朵玛身后响起,是七叔,脸色灰白的七叔。只是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眉眼里总带着三分凶光气氛煞气的赶尸匠,而是个疲惫得连支点都找不到的男人。这么多年了,朵玛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七叔,疲惫羸弱得像个孩子,找不到家找不到妈的孩子。
“你……你怎么了?“朵玛不敢看七叔,她怕看到他的眼睛,尤其是现在。
“别问我怎么了,我总算为你了了这桩心事……你怎么了?“老七苦笑一下,“命都是要拿命来换的。“
“可他也是苦命人,“朵玛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他也没爹没娘,他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深一脚浅一脚轧生计的苦命人,这……作孽啊!“
老七看着朵玛,扯了扯嘴角:“那我呢?我难道是享福人?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问过我?“最后一句话,老七是吼出来的,那种压抑了很久之后一下子爆发的声音。
朵玛往后退了两步,那步子像踩在老七心尖儿上。老七苦笑一声,蹲下,呆呆地望着朵玛,抖了两下嘴角,问道:“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听我说会儿话行吗?反正他跑不了,阿四也跑不了,我们都跑不了。“老七没等朵玛回答,就自顾自地说起来,“朵玛,我晓得,你肯定心里一直知道我喜欢你,但是没办法,阿四那小子命比我好啊!活着的时候跟你是一条心,就连死了都能把你的这颗心拴在一起带走。如果能重新活一次,我真愿意和他换换……“
是啊,如果能重活一次,我真愿意和你换换,哪怕饿死穷死,也不再当这填得饱肚肠却填不饱心肝的赶尸匠。
说起来,赶尸匠这三个字还很有些说道。
我原本以为赶尸匠只有在我们大中华才有,在我们大中华的某些地方,地广人稀,人穷了就想往外奔活路。出去的人多了,自然也就经常有人客死异乡。我们那边有的少数民族地势奇特得很,很多地方,车马是万万不能通过的,只能靠人的两条腿轧出一条路来。这样一来,客死异乡的那些亡魂怎样叶落归根便成了个大麻烦,于是便有了赶尸匠这一独有的行当:一具具真正的“行尸走肉“就这样被赶尸匠手中的竹鞭驱赶着,像活人一样一路长途跋涉回到心心念念牵肠挂肚死不瞑目的故乡。进了门,赶尸匠还得领着尸体先进灵堂,念一阵诀,好好地让他们躺下了,这个时候才会迎进苦主,亲人见了面,却已是生死两茫茫,痛洒几滴眼泪,人了殓,苦主再按时价给赶尸匠付了酬劳。这行当挣钱真是不少,因为凭心而论,这一行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当。
老七在路上遭遇的事便是个绝好的例子;所以赶尸匠都得两两成行,还得一路提防,提心吊胆;长途跋涉一个人的阳气和体力是无论如何也拼不下来的,即便拼下来,半条命也没了。给赶尸匠的钱袋子前面照例要缝进一把盐,赶尸匠拿了钱,便从此两不相欠,而赶尸匠和苦主之间也再无任何瓜葛,若是有人问起,彼此都要说互不认识——这也正是赶尸匠的悲哀,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心弦大脑都绷到极限,却仍被所有人视作是不吉利的人,跟赶尸匠有什么走脚以外的来往,世世代代都要倒霉;所有谁家里若有孩子当了赶尸匠,所有亲戚朋友从此便与他形同陌路,连家谱里也要将他的名字一笔勾掉,当了赶尸匠,便意味着从此与人间的一切彻底断了来往。虽然还是活生生的人,但一辈子打交道的,只有尸,没有人。所以尽管挣钱不少,好人家的男孩子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去当赶尸匠的。当了赶尸匠,除了还能呼出热气以外,和手中的竹杖驱赶着的行尸又有什么区别呢?总之是从此以后便和人间鲜活的一切没了瓜葛,而人间最鲜活的东西,说到底,不就是一一一个“情“字吗?
我皱起眉,“那看来就是这个朵玛喜欢上了那个似乎已经死了的阿四,而老七又喜欢朵玛?“很俗的二男一女三角恋,我这样想着。
万福笑一笑,点点头:“嗯,对,猜得不错。只是有一点,阿四和老七都是赶尸匠,朵玛喜欢上谁,或者谁喜欢上朵玛,都是不行的……”
这个故事的第一层的确是个很常见的三角恋爱,老七和阿四是好兄弟,老七沉稳,阿四胆大,两人总是一起结伴走脚。因为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挨饿,一起活不下去然后拜师当赶尸匠,又是一起遇到了嬷垭山寨最漂亮的姑娘朵玛,然后一起喜欢上了她。只是朵玛心里只装得下一个阿四,于是老七注定只能当个默默站在一旁的大哥,每次在他们偷偷见面的时候望个风啥的。当然,每当老七听到梦里的阿四喃喃地喊朵玛的名字的时候,心里也会堵得很难受。朵玛和阿四这样的爱情每天都在上演,老七这样爱情的旁观者也还得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这其实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家常故事一一只是结局有点惨烈。因为朵玛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暗里盯着她;也因为阿四则是个走投无路不得不靠当赶尸匠才能活下去的小伙子,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躲着他一一这样两个人,居然真的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明目张胆地走到一起?嬷垭山寨的人震惊了,好嚣张的贱丫头,好胆大的野后生,两个人都不把全寨子的人放在眼里!嬷垭山寨的男女老少都算是什么?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又算是什么?愤怒的嬷垭山寨一下子炸了锅,于是等待一对懵懂的年轻人的路就只有那么一条了:男钉刑,女沉江。
钉刑用的是竹钉,很钝,插在人的五脏六腑七筋八脉上,是那种让你哭得出泪却喊不出声的疼,就像慢刀杀人,不是痛快爽利的一箭穿心,而是一点点割,一点点削,削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削得你恨自己的老娘当时为什么要生下自己这么一大团肉一一更残忍的是,这一切都是要让朵玛眼睁睁地看着的,就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在自己眼前一点点褪去生命的所有颜色,面对面的距离,说起来近在咫尺,其实有时候真的远过天上人间,碧落黄泉。
这么一段情为何物生死相许的故事,最终成了全嬷垭山寨的人一场特殊的祭祀礼,祭的是为自己定下这条规矩的祖宗,也是不敢违抗这条不知道为什么的规矩却更看不得别人违反规矩的自己一一其实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守着这条规矩,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违反规矩的人,只是人人都见不得自己吃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