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一度将这种感觉告诉了四老爷。他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而后语温存地安慰了妹妹几句。但有那么一个瞬间,妹妹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黑色的恐惧,如此阴暗卑怯的,将他的脸孔也映得扭曲。妹妹的心顿时冰凉:就是这个男人,将要成为妹妹的夫吗?
此时此刻,真恨不得化身为龙,头也不回地飞去九重天上。
终于还是到了那一天。妹妹穿上大红喜服,戴上珠冠,盖上喜帕,坐进了把妹妹送向不可知的未来的轿子。
听说大官亲临,来喝弟弟的喜酒。满城权贵、当世名流都来了很多,可谓是高朋满座。
当时鼓乐喧天,轰动全城。妹妹已经茫然,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到,全然随他人摆布。
ll妹妹被喜帕蒙着头脸,一下轿就被许多人推来搡去,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又被按着跪下,拜来拜去,也不知拜些什么,却总是没个完。
突然一下,所有的声音的嘎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了。接下来,仿佛是许多人一起撕心裂肺地狂呼起来。
保护统领!保护!保护!
他们说保护统领?这时妹妹感觉到背后传来巨大的冲击,一双手将妹妹推向空旷的前方。妹妹向前跌倒,喜帕和珠冠都掉落在地,妹妹的长发瀑布一样哗地流泻下来。
一切的声音又静止了,这一次是为的妹妹的头发。然后在场不计数的男人的口中都发出了赞叹的声音,汇在一起,那么清晰,然而并非善意的。妹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将眼睛藏在低垂的长发下面,不敢抬头,耳中嗡嗡直响。
又是一阵骚乱,有刀兵相交的声音。之后,又静下来了。一个男人走到妹妹的面前,命令妹妹: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那个男人,是当时的大官。
妹妹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见一张与四老爷极为酷似的面孔,然而没有他年轻,更多了一种死人般的灰白色。他的眼睛却是很凶的,灼灼地瞪着妹妹。这是会杀人的人的眼睛。
他看着妹妹,像在打量一件满意的器物,是欣赏的眼光,却满含着情欲,令妹妹害怕。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很温和地问妹妹。
胭脂。妹妹又低下头,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
是胭脂水粉的那个胭脂么?
是的。
大官大笑起来。好名字,他笑着说,一听就是一个美人的名字。人如其名。
大官亲手拉妹妹站起来,将妹妹脸上的乱发拂去,又打量了一番妹妹的脸。他说,好,好。
他说,老四送你的东西都不要留了,你喜欢,我以后送你新的。
妹妹恍恍惚惚,然而悟到了一件事,妹妹不是四老爷的女人了。
过了好长时间妹妹才弄清了整件事:四老爷居然利用自己的婚礼谋刺他的亲哥哥,也就是大官。他失败了,当场被杀。
因为大官看中了妹妹的美貌,所以妹妹和妹妹的亲族得以逃过了处罚。
真的逃过了么?
父亲是读书人,虽然不得志,却还是笃信着诗书上的教诲。他可以容忍自己唯一的女儿成为明媒正娶的小老婆,却不能容忍她为了自己家人的性命而成为当今大官寻欢的对象,没有一个名分。
在那场没有进行完毕的婚礼的第二天,妹妹的父亲在他教了二十几年书的课堂内悬梁自尽,以死明志。
父亲本已是妹妹唯一的亲人,他的死斩断了妹妹和那些冷漠亲朋的最后联系。妹妹漠然地任大官安排妹妹在一处豪华却封闭的宅院住下,等待百日之后他偶然的到来。
头七之后,几乎每天大官都派人来送给妹妹一些礼物,同时检点妹妹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如果发现有四老爷送的嫌疑,就马上带走。
妹妹的确交出了一切,除了那条金链。对于大官来说那算不了什么,他也许可以送妹妹十条百条,然而都不会是那一条了,不会再有那样一颗忧伤的宝石。
妹妹提心吊胆地藏它了十几天,正以为不会再有人发觉了,却突然来了一个狗腿子亲自上门讨要。
他奉命查抄,细心清点之下,发现少了这条龙王金链。他猜测是在妹妹那里,但他并没有向大官禀报,也没有声张。他费了一点周折才打听到妹妹的住处。
他做这一切当然是希望保全妹妹在大官心中地位。妹妹心里明白,无话可说,只能乖乖交出金链,却掩饰不住脸上的不舍。
ll他看着妹妹说,夫人并不像是贪图小利的人,为何偏偏执著于一点黄金?
妹妹对他苦笑,问他:你可有过至死难忘的东西么?
他窘住了,讪讪不能。
于是妹妹知道他一定有过。
飞凌,飞凌。
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然而不仅仅是英俊,除了英俊一无是处的男人也有很多,有的男人看起来简直就像盛满污水的白玉杯。玉是其表,污水则是内心。
飞凌还是一个清澈的男人,拥有秋水一般的外貌,流水一样的内心,清澈灵动,英姿勃发。
妹妹在他看妹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兽性,他的眼睛透明而温存,是妹妹一直在渴望的那一种。
他给妹妹的感觉,就像那年清明偶然相遇的那个少年,令妹妹怦然心动,娇羞难抑。
妹妹知道妹妹已经没有向他表述这一切的资格了。飞凌,他是少年得志、前程似锦的年轻将军。而妹妹,胭脂,只是一只被大官养在金笼子内的鸟,什么时候羽毛不再美丽动人了,就是妹妹的死期。
胭脂,胭脂。这果然是一个必须倚靠男人的宠爱才能幸福的名字啊!
那天送走飞凌将军之后妹妹坐在铜镜前一个人哭了很久。父亲死了妹妹都没有觉得绝望,现在却那样深切地被绝望的刀子割得死去活来。妹妹知道妹妹真的动心了,对飞凌。
哭得迷糊时,妹妹又想起那个送妹妹杏花的少年来,妹妹想当年要是追上去问了他的名字现在又会怎样?妹妹努力回想他的声音,想他吐出的那两个模糊的字。
然而根本想不起来,岁月真是可怕,才那么短短的几年,就不知不觉地将妹妹最不想忘却的记忆抹得干干净净。
妹妹哭了半天,没有人来劝。这宅子里的下人都是大官精心挑选的老仆,早看惯了凄凉,只把妹妹的哀怨当好戏,或者,畏惧惹祸上身不敢插嘴。
妹妹终于哭得倦了,强打起精神,对镜补着胭脂。挑鲜红的一点,用水在左手心和开,轻轻往脸上拍。拍着拍着,妹妹又笑了起来。妹妹知道飞凌他还会再来的,一定会的,很快妹妹又能见到他了。
妹妹松开紧攥的右手心,里面是一枚近乎完美无瑕的月白色宝石,光线照在上面会显出一种透明而又忧伤的颜色,很像妹妹梦中那条龙的眼睛。
也有点像,飞凌的眼睛。
妹妹私自留下了龙王金链上的一颗宝石,当中最美的那一颗。妹妹这么做,除了不舍得宝石,还因为不舍得飞凌。
他不可能将有缺损的金链呈给大官的,等他发现链子上少了一颗宝石,就不得不再来妹妹这儿,向妹妹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