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如走进了一座残疾加工厂,胡三宝看得魂飞魄散。正沉思间,只见众多魅影向他涌来,或挤眉弄眼,或傻傻呆笑,或手舞足蹈,有称“小六子”,有称“六儿”,有称“六指大夫”,有称“小胡医生”,有称“老胡先生”,有称“竖子”“小儿”,难以悉数。胡三宝看到这些魅影,声音都有些熟悉,莫非这都是前世那些自己诊疗过的病人?
一阵骚动以后,只听鬼医令竖起乌指向上“嘘”了一声,片刻就安静了下来,死一般寂静。那些魅影又慢慢向四周散去。胡三宝心中自然明了,当日在红尘之中,每每治病,几乎众病一方,无论感冒发烧,头痛脑热,咳嗽腹胀,高血压低血压,风湿骨病,中风肢瘫,不分病毒细菌,不讲病因机理,不论有无感染,差不多约定俗称,所有医生上的都是先用补药。那些病家只要当时有效,不讲日后隐患,就是好医生。今看到这些残花败絮,实在有些怔怔不安,心中自愧。原以为还算比较清明的医生,不想有这么多后果。
鬼医令仿佛窥见了他的心思,也不明,慢慢带着胡三宝离开了“三殇堂”。
再现一副光景,那是乙丑年。
乙丑年,胡三宝记得特别清。那是他人生的又一个。那一年,三十多岁的胡三宝正是医生的全盛年代。
乙丑春早,还未冻雷惊笋,到处已经百花盛开,万物峥嵘。那一年二月,胡三宝听大学同学余磊说,亭洲医院新建成,正好要人。要不活动活动?胡三宝自然巴不得离开亭川,毕竟乡下一抹带十杂,不利于业务进步。
会后,胡三宝找到了主管林天博,对林讲:现在年轻,精力充沛,正是大干事业的时候。孩子也要读书了,乡下条件也不好,希望能到亭洲来。
林天博思忖一会儿,说:“这个,也不是不可考虑。”又说:“我再问问上面的意思。”胡三宝和林天博还算熟识,他们好歹也算校友。
三月初,胡三宝就接到了一纸调令,处理完手头的事后,就到亭洲医院报到了。这事就是这么简单,不比以后。
调到县城的胡三宝又开始过起单身生活。虽然有了积累的经验,但在亭洲这个人才济济的地方,胡三宝因为来自乡镇,还是感到低人一等,总感觉身后有人窃窃私语。胡三宝自然也不甘被轻视,埋头干了起来。慢慢也就积累了一些人气,特别是亭川找上来的病人多了起来。
乙丑年秋月,天气大旱,八月已过,还未见桂花盛开。这一天下午,胡三宝正烦闷的时候,亭川肖家洼的肖思明找上门来,说是专门请他瞧瞧。
肖思明的女人刘巧珍两个月前因感冒全身出现紫癜,后来又发展到鼻子牙齿出血,反反复复地治疗,时好时坏,就是不去根。过多星期前,又出现了发热、畏寒和头痛,身上还可以看到一些散在的出血点。胡三宝量了一**温,看了一下舌苔,也摸了一下脉。
胡三宝对肖思明说:“嫂子的病是血毒未尽,又感染了风寒。我开6副药,先把寒散掉,以后再调养。”
ll说罢,大笔一挥:麻黄5克,桂枝10克,白芍15克,甘草10克,川芎10克,荆芥15克,防风12克,诸如等等,用的就是那个麻黄汤加减。
肖思明和刘巧珍很感激地离开了医院,胡三宝也到下班的点了。
胡三宝再次见到刘巧珍时是五天之后,人已经奄奄一息,药还没服完,发烧加重,鼻子、牙齿、皮下、大小便都出血,人也烦躁不已,口干舌燥,耳红目赤。
胡三宝心想:怎么像热入营血?胡三宝对肖思明说:
“嫂子的病看来还是血毒又复发了,我上次就是开的解毒药,无奈像以三八大盖打飞机一样,血毒太严重,所以效果不好。这情况还是赶快住院救治吧。”
“你说的给裸气!”肖思明骂了一句脏话,对胡三宝说:“我不懂什么血毒不血毒,我只知道六副药喝了五副,一天天的重,是不是你的药不对症?”
“老兄,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的药对症的很,是嫂子那个血小板紫癜病被感冒带发,不信你拿着方子去问别人。”
“那现在么办?”肖思明看胡三宝这么信誓旦旦,口气明显松了下来。
“住院吧,也许还有一丝希望。要是钱带的不够,我先去打个招呼,住下来再说,明天你再把钱补上。”
胡三宝和肖思明把卡黄卡黄的刘巧珍送到了内科住了起来。刘巧珍还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三天后,刘巧珍因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
那一天正是她三十五岁生日。
胡三宝看到肖思明哭哭啼啼,只好安慰道:“医生只能诊病,但救不了命,还是节哀吧,欠的药费我再跟院的讲讲,看能不能抹掉?”
肖思明不置可否,就含泪将巧珍拉回家了。这事后来虽有些议论,但过了几天人们就遗忘了。
生活依旧。胡三宝想到了还是外出学习一段时间,后来活动了一下,这是后话。
老实讲,这个断片早在胡三宝的记忆中遗忘,现在突然看到了它,还有些惊愕。
鬼医令定定地望着胡三宝,片顷,说:“先生可有感触?”
胡三宝说:“时隔多年,已经忘怀。那时的各方面条件也就那样,放在今日,也许还有些办法。”
只听鬼医令一字一顿地说:“昔张天师有‘衄家不可发汗,汗出,必额上陷脉急紧,直视不能眴,不得眠’,又云‘亡血家,不可发汗,发汗则寒慄而振’,巧珍虽有风寒之症,但毕竟出血在先,血虚津亏为本。夺血者无汗,夺汗者无血。以麻桂重剂,鼓舞血行,势必加重出血,似不合法度。治当凉血止血,养津生液,再加入少量轻透表邪之品,或当有救。”又说:“况属秋日,正是津亏血燥之时,一唯辛燥,当生变证。”
胡三宝说:“当日就诊时,一派寒象已是非常明了,原想待寒去再清血毒,不想生此变故。”
鬼医令说:“今红尘中之所国医不昌,除所施药物拔苗助长、粗炮滥制外,还在其只高谈‘辨证施治’,而实则以病定方,见是病就用是方,不从变化。有些医家,一生治疗感冒就只用一个小柴胡;治疗咳喘,只知麻杏石甘;见胸痛就断定是瘀血、见痹症就用羌独乌附、见眩晕只知天麻钩藤、见胃痛腹胀全是柴胡枳壳,不辨阴阳气血,不分寒热虚实,不思正邪消长,不察舌苔脉象,刻舟求剑,缘木求鱼,故代无建树,光亮日暗。”
胡三宝连忙点了点头,说:“深有同感。然尘世畅行的是能够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赚钱为大,创效为先,至于其它,就一般般吧。”
鬼医令不再语,他们又继续前行。
桐花正盛,紫白色的花瓣如喇叭朝天鸣放,一群凤鸟翠鸣枝头,嫩绿的桐叶如蒲扇般硕大,胡三宝和鬼医令慢行其间,像两个游学的士子,说不出是惊异还是其它。
ll这时候远处有如筝似瑟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胡三宝当然是不明白为何意。只见鬼医令停了停脚步,对胡三宝说:“此去原是绕行黑枫寨到薄命坞,现卞城胡传音身体有恙,本令要前去察诊,胡先生可右行插过小径,直接上黑枫寨一游。黑枫寨也是薄命之鬼,但与胡先生毫无关联,可放心前去,不会伤害先生,本令事毕,自当前去会合,再到薄命坞。”话毕,魅影一闪,就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