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井定定地看着他,没说什么。
躺在床上,冯合又想起刚才的一幕,心里结了一个古怪的疙瘩:深更半夜,乌井到底在写什么?还有,他的神情暴露了内心的阴暗,他肯定在搞什么鬼。
这件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第二天晚上,冯合又和我们村里几个一起长大的小年轻人去村头吃花生米喝白酒。上次是他请客,这次是别人请他。花别人的钱不心疼,他足足喝了一斤半的白酒。
半夜,他又让尿憋醒了。
这一泡尿来得晚了一些,是凌晨寅时。
乌井的卧室门又没关严实,里面亮着烛火。
冯合站在门口半天,也没敢推开门看一眼。他害怕又看见乌井穿得整整齐齐,趴在桌子前,低头拿着毛笔写着什么……
这个举动让他感到异常恐怖。
从茅房出来,冯合惊恐地发现乌井房间的门已经关上了。他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这说明乌井对他的动向了如指掌。
冯合踮起脚,鬼鬼祟祟地回了自已的屋子。他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的躲在什么东西后面,闪着冷冷的光。
上了炕,他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思前想后。在他的脑子里,乌井的面孔慢慢地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个子很高,很敦实,脸上都是疙瘩肉,眼珠子瞪得很大……
也许,那是放大了1.5倍的乌井。
也许,那才是真实的乌井。
冯合猛地坐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个可怕的细节:乌井似乎从不睡觉!
这并不是凭空猜测,有根据:睡觉之前,他都要到院子里的水井边去洗漱,每次都能看见乌井在屋子里活动,有时候鼓捣自已的樟木衣柜,有时候整理炕上的被褥,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火炕边。
冯合甚至怀疑他睡觉的时候,乌井一直在做这些事。
这太可怕了。
冯合的心顿时悬空了,再也睡不着了。
墙上有一个日晷,是冯合他爹留下的,黑色,圆形,像一只巨大的眼珠子。它的模样不太好,形状还挺大。
在这随意盖的小房子里住了两年,冯合第一次发现这个日晷这么丑。
他以前睡觉很死。
天一点点地亮了。
冯合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迫切地希望听到乌井的鼾声,那就说明他是一个正常的人,只是睡得晚起得早而已。
可是,外面偏偏没有一丝声音。一定是乌井还没睡醒,冯合对自已说。他下了炕,轻轻地拉开房门,打算去院子里的茅房撒尿。他早就憋坏了。
院子里没有人。
冯合强迫自已不往乌井屋子里的方向看,却控制不住自已的眼睛,就快速地扫了一眼。
乌井穿得整整齐齐,端坐在火炕边,纹丝不动。
冯合抖了一下,下意识地说:“还没睡?”这句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又说:“早醒了?”
已经晚了。
乌井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仿佛被人戳穿了一个藏在心底的巨大秘密。
冯合躲进了茅房,掏出撒尿,却尿不出来。都吓回去了。
乌井悄无声息地走出自已的房间,木木地喊了一声:“冯合……”
冯合一下子尿了出来。又吓出来了。
“什么事?”他故作平静地问。“你说,红烧肉是不是应该多放辣椒?”乌井的语气有些怪异,肯定不怀好意。
冯合小心地说:“你说是就是。”
乌井轻轻地叹口气,说:“你还是觉得应该少放辣椒。”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冯合连忙解释。
“你骗不了我。”乌井往前走了两步,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我会让你改变想法的。”说完,他返回了卧室,端坐在床边,纹丝不动。
他到底要干什么?
冯合又惊又怕。
在这之前,冯合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
他敢走夜路,敢一个人去给死人上坟,敢打架,敢杀鸡,敢偷看我们村子里的大姑娘换衣服,敢拿着菜刀跟客人吵架,敢从自家的房顶跳下去,敢一口气喝下一大碗最烈的白酒……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的胆子很小,一个瘦弱的只会做辣子的厨子就可以把他吓得六神无主。
他很沮丧。
下午未时,客人们都走了,小饭馆儿里只剩下冯合和乌井两个人。
冯合想和乌井谈谈。
乌井坐在木凳上,雕刻萝卜。他不太合群,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干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比如说,雕刻萝卜就是他闲来无视最爱做的工作。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把剁骨刀,泛着寒光,看上去无比锋利。
冯合凑过去,小心地叫了声:“乌井。”
乌井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你干什么呢?”冯合没话找话。
乌井还是不说话。
冯合看见他的脚底下有几个雕刻完的萝卜,有胳膊有腿,应该是人,不过没有脑袋,看着有些吓人。他心里的阴影面积更大了,试探着问:“你在雕刻什么?”
“萝卜。”乌井终于开口了。
“你跟谁学的?”
“老杨。”
老杨并不是一个厨子,他是我们村子里一个有名的木匠,却从来都不正经的做木匠活,只喜欢把那些木头雕刻成不同的形状。那也是个怪人,眼里似乎只有木头,很少和人打交道。
“你学这个干什么?”
“学着玩儿。”
冯合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雕刻完的萝卜,左右看了看,问:“这是人吧?”
“对。”
“怎么没有脑袋?”
乌井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冯合一怔。
“我还没学会雕刻脑袋。”乌井的语气有些沮丧。
冯合没接话茬,切入了正题:“前几天的事儿,是我不对。”
“什么事儿?”乌井立刻问。事情才过去几天,他不可能忘了,明显是在掩饰什么。
冯合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不该打你……”
乌井看着他,静静地说:“没什么,我都忘了。”
他肯定没忘,还刻在了心上,冯合想。本来,他想说一说上次的事,道个歉,缓和一下关系,现在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对方不接招,他也没办法。他不时瞥一眼乌井的手,那双手十分白净,细长,像女人的手。他想了想,又问:“你治疗眼睛花了多少钱?”
“三毛二。”
冯合讨好地说:“那就好,我怕赔你的钱不够治疗你的眼睛。”他的言外之意是这样的:我已经赔钱给你了,你就别再继续纠缠了。
乌井看了他一眼,从兜里掏出几张毛钱递给他,说:“这是剩下的钱。”很显然,他误会冯合的意思了。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冯合急忙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话间,乌井把钱塞到他手里,走了。他攥着剁骨刀的手,青筋已经绽出。那把厚重的剁骨钢刀泛着寒光,无比锋利。
完了,仇恨更深了。
冯合的心一下就凉了。
晚上下班之后,冯合在餐馆门口等乌井。他有一辆驴车,那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每天都骑着它上下班。乌井没有交通工具,平时上下班都是靠脚力,需要走半柱香的时间。冯合打算带乌井回家,希望能平息他心里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