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暂且离开了皇帝,在慈恩寺散心。
最后站在了玄奘舍利塔前,在这一座新建的佛塔前,一身白色麻衣的游侠安静的坐在那里,年少的时候,那游侠磊落不羁,一头长发竟是马尾那般恣意,而此刻,游侠的第一柄剑伴随着异国的君王下葬,第二柄剑陪着好友离开人世,一声白衣,束成了发簪。
这个时候才过正月,春寒料峭。
皇后屏退了左右,轻声道:“……陈大哥,可还好?”
“人死不能复生,也要节哀。”
游侠安静正坐。
武则天轻声道:“陈大哥,你就真的不想和我再说话了吗?”
“陈大哥,你回过头看着我。”
“陈大哥……”
这一日落雪,最终大唐的皇后肩头落满白雪,道:
“陈渊,本宫命令你!”
“回头!”
游侠儿抬眸转身,双目却不再聚焦,嗓音沙哑:
“……皇上对玄奘颇敬,是你让他将玄奘的遗体带回来的,对吗?”
皇后轻声道:“本宫只是想要再看看你。”
皇室之眷恋,太过于沉重,太过于霸道。
游侠儿平淡道:“陈渊见过皇后娘娘。”
“陈某眼中……”
“只有佛。”
皇后深深看了根本不曾看自己的游侠一眼,拂袖离去。
可是,何为佛陀呢?
当石磐陀匆匆带着衣服来找游侠的时候,陈渊一身的白雪,其实年纪也已经六十多岁的马匪连忙用袖子去擦拭游侠身上的雪水,担心年纪不小的后者也因此大病不起,他用力去擦,擦干净了衣服上的,可是头顶的雪却始终擦不干净。
就仿佛是烙印在了上面,修为冠绝当代的剑侠,转眼已经白首。
年少轻狂骄纵,狂也快也,一剑在手,敢叫天下翻覆。
而今年过半百,悲矣痛矣,折剑失友,方知大道沧桑。
游侠踉踉跄跄起身,道:“走吧。”
玄奘下葬的时候。
这位只求简朴的僧人,迎来了的,是皇室赐下的金棺银椁。
而除此之外,得知玄奘去世,史载,长安长安及各州五百里内送者百余万人,那一夜,足足三万人在墓葬之前守灵,年轻时不得不让玄奘选择偷渡的长安,在他去世后,以前所未有自发性的方式为他献上了自己的道别。
“石磐陀,你要留在长安吗?”
在玄奘去世之后,游侠儿询问当年的马匪,
“在这里,你至少能够安度晚年。”
也同样已经满头白发的石磐陀摇了摇头,轻声道:
“不了。”
他回答道: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马匪,有活儿的时候就当个商人,偶尔也会抢劫,虽然不喜欢杀人性命,但是手底下做了的荒唐事情其实不少,那个时候我睡觉都要枕着兵器,会觉得哪里都不安全,世上没有家。”
“后来,师父找到了我,那之后我觉得,天下虽然大。”
“可是师父在的地方就是家。”
“而现在,师父也去了。”
石磐陀轻声道:“可我却反倒觉得,天下之大,处处皆可以为家。”
“既然这样,那么我就去我们当年见面的地方吧。”
一辈子跌宕起伏的马匪道出了这一生最具备佛性的话:
“方知道我这一生,有始有终。”
恰好庚辰来寻游侠儿,说在昆仑山上杀了自己是最好的选择,游侠儿又受到了袁天罡师徒的嘱咐,于这一年迈步了脚步,重新走向了瓜州,在走出城池的时候,他远远望着长安城里面的大雁塔。
在不知道多少颗舍利子组成的佛塔手段最高处。
是玄奘的顶骨舍利。
他似是从不会离去。
陈渊深深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那嘴角含笑的僧人盘坐在了佛塔最高处,安静看着自己,游侠笑出声来,拂袖,混入来往的人流,踏出了长安城门。
这个游侠儿远离长安十九年,在回到长安十九年之后,再度踏上了旅途。就仿佛他永远也不会停下脚步,仿佛这就是他这一生的宿命。
而这一年,皇帝皇后,二圣临朝。
皇帝李治至少遵照了玄奘的遗愿,将他葬在了白鹿原。
而感到世事无常,他想要为大唐皇室建造佛像石刻来祈福,和皇后商量地方的时候,皇后轻声道:“听说……当年北魏其实也是有过建造石刻的。”
“北魏佛像石刻吗?”
皇帝若有所思,而后应允了下来,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北魏石刻,我记得是在洛阳龙门吧。”
洛阳。
长安游侠儿陈渊,洛阳人士。
当时母仪天下的皇后,唤来了天下的僧人和能工巧匠,作为后宫之主,她这一次为了雕刻佛像付出了足足两万贯钱,皇帝问起来,只是玩笑般道‘脂粉钱’,而她曾经见到了主持雕刻的僧人,眼底却有难言的威严。
“抬起头来,看着本宫。”
僧人们颤颤巍巍抬起头,看到了柔美而威严的皇后。
皇后轻声道:“本宫,要你们将本宫的眉目化入佛像之中。”
达官贵人,以自己的眉目入佛像,以求庇佑,这在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许多地方的佛寺里面,是有所谓千佛殿的存在的,里面的佛像千佛千相,皆是达官贵人捐赠的香火钱。
僧人心中安定下来,双手合十问道:“不知娘娘要多大佛像。”
眉目雍容的女子平静道:“天下最大的那座。”
僧人瞳孔收缩。
群僧最终颤抖着离开。
两万贯的钱,武则天手中的两万贯,绝不是那么好拿的,他们花费了三年九个月,将皇后的眉目化入了佛像,是为卢舍那大佛,那是整个神州,整个世界最美丽的佛陀,雍容的皇后行走在长安,她望着远方,眼神平静。
她从不会是那种平淡温柔的女子。
你总会回去。
她想着。
你要看佛。
那么,当你行过八百里大漠,走过三千里雪原,回到洛阳,回到故乡的时候,你抬起头,看到的最大最威严的佛。
当是我!
而陈渊和庚辰,带着石磐陀,顺着当年玄奘西行的道路回到了瓜州。
这一路上其实远没有当初那么难以行走。
甚至于可以说一路上很是顺畅,东突厥已然臣服,瓜州已经不是这个时代大唐的边疆,比起当年的军事重镇,自然也是换了另外一个模样,陈渊回过头,看着这一座城市,道:“你真的,就留在这里了?”
石磐陀脸上带着微笑,道:“是啊。”
“多少年了,好不容易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陈渊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转身。
走不过十几步,背后传来扑通一声。
他没有回头。
满头白发的石磐陀拜下,笑着大声道:
“渊师兄,一路走好咯!”
“石磐陀。”
“不能再送你了!”
笑着笑着便变成了呜咽,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皱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