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段词儿乃是老北平四九城百姓去世出殡时,本家请庙里和尚做法事放焰口,配着锣鼓磬铙唱的《骷髅真言》,几百年传下来的老词儿既俗气又怪异,他俩打小跟着大人去瞧热闹都记得滚瓜烂熟,不成想董少爷急中生智把这段改了词儿给唱了出来,声调还这么怪!
董无忌对此得心应手,越唱越来劲儿,挺着脖子唱到:“眼里填泥,口内长出臭莸。潇洒不肯重说,更难为、再骋风流。想在日,劝他家学道,不肯回头。耻向街前求乞,到如今,显现白骨无羞。若悟生居火院,死堕阴囚。决裂心灰慷慨,舍家缘、物外真修。神光灿,得祥云衬步,直赴瀛洲…骷髅赞啊叹骷髅,今宵幸逢修设冥阳会,九天灯烛放毫光,诵密咒经章,洒甘露琼浆,烧戒定慧香,惟愿孤魂游子,速往西方!”才撇着高腔住了嘴。
大头听他学和尚们学地字正腔圆惟妙惟肖,实在忍不住,看周少鹏听得一脸肃然虔诚,又不好大笑,只好装作肚子疼,低头捂嘴笑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董无忌一本正经对周少鹏说:“好了,包起来吧。周课长,我这可是念得大德高僧才懂的三藏真经啊,能超亡者升天,能度凡人脱难,比唐三藏西天取来的经可不差,川田教授在天之灵听了这经,必然早日超生,托生个好人家呢。按我们北平老礼儿说,还得有唢呐响器一边伴着吹奏《小放牛》《百花名》《饽饽歌》才算合礼儿,可惜如今身在荒郊野外,啥也没有,只好凑合喽。不过,按老规矩,我给亡魂念了经,您这本家可是要有所表示哦!”
周少鹏恭恭敬敬把头颅包好捧着,连连鞠躬致谢:“刚才的歌声、词句都很美妙典雅,太感谢您了!就这一点,小董先生对我的家族大恩,我的永远不敢忘。也幸亏您的渊博多才,不然这事也太棘手。请放心,回去之后,我当重重拜谢。”
董无忌装作不在意摆摆手:“重谢就不必了,只是请你今后少祸害我们就行!走吧。”,说罢冲大头小伍眨眨眼,小伍实在,架着他往回走,大头见他满嘴胡说八道蒙得周少鹏一愣一愣,直乐得咬牙切齿小声说:“你个小子就作吧!日后他真要知道你蒙他,小心真跟你没完!”
“没完?嘿嘿,大头你就等着吧,就他肚子里这点儿墨水,能把咱老北平的礼节民俗琢磨明白,且得学呢!”
众人心里忐忑顺着原路回了庙宫遗址外,周少鹏这回终于不阻拦了,可异常严肃地对董无忌嘱咐:“小董先生,咱们可以一起进去,不过你可千万小心,我们的目的是里面的人和神像,如果有什么危险和异常,你自己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跟我们一起冲在前面。这是为了你好,请注意。”
“嘚嘚什么呀,我懂!刚才还拜托我念经呢,这会儿就甩脸子,我说你们日本人的脸是不是都是布帘子做的?说掀就掀!”,他表面上大喇喇不在乎,其实早躲在小伍后头喽,等周少鹏把川田的脑袋塞进马背上包袱里,又把两匹马和那匹大骡子牵到一旁,找了块大石头拴好了,四人这才一起迈步进了坍塌的庙宫。
满地月夜碎影,衰草荒烟,断壁残垣,悄无声息的巨大庭院里,四处一丁点声音都没有,连方才外头蚱蜢鸣虫声都丝毫不闻,仿佛早已糜烂的门槛内外连接着两个不同的世界,外面是生机勃勃的现实,里面却是阴森可怖的幽冥。
董无忌走了几步,就觉得脚下湿漉漉的,水汽氤氲,也不知怎么了,恍惚中,他忽然有种特别熟悉之感,仿佛多年前不知何时,自己一个人来过这儿,流连行走于这处到处是疯长的野草,老树和起伏不坑坑洼洼的地面上,遍地拉拉秧和枝蔓在阴沉沉潮湿的空气里一年年腐烂衰败,跟潮气掺杂一起,却有了别样的味道。
“小心脚下,小爷。”小伍警惕地左右打量,提醒道。董无忌颤了一下,右眼皮陡然突突跳了起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一股莫名的恐慌涌了上来,趁大家不注意,他立马在手上吐了口唾沫,偷偷抹在了右眼角上,这是老北平传下来的破解“法门”,谁知道这会儿管不管用呢?
“怎么了?”周少鹏头也没回,似乎脑后有眼,觉察到了什么。董无忌想咧嘴笑,可浑身的不舒服令他十分尴尬,只好悄声答道:“没啥,你那手电多照着点前头,甭担心我!”
话是这么说,可在这片寂静荒芜的庙宫里,谁也没心思逗乐,都提心吊胆。夜色如墨,一丝风也没有,九霄上的月亮隐隐躲在了云层之后,黑漆漆的庭院里,不少地方仿佛吸光的黑洞,把仅有的手电光隐隐吸了过去,空荡荡显得虚幻迷离。
片刻后,众人眼睛适应了庙宫里的光线,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大院足有五亩地大小,正殿五间,单檐歇山顶,飞檐残破,琉璃落色,矗立在檐角的蹲檐兽缺头少尾,夜色中远望夜空,不知几百年,配殿各三间,早已坍塌无存,零落的青砖瓦砾堆成了小山,被密密麻麻的藤萝包裹地严严实实,满地青砖酥裂崩毁,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各色野草拱出脑袋,七零八落的各色残砖断瓦和不知名的烛台、腐烂的箱笼、沾满泥灰的瓷碗瓷盘,看不出什么材质的供器,撒落地到处都是。
看起来,四周原来的墙壁很高,此刻却塌陷地只剩墙基,外面繁茂的植物顺藤涌来,交织成草洞草摊。钟鼓楼也成了一堆瓦砾,一口硕大的铜钟泛着黑紫色的暗光,在灰土藤萝里任由岁月侵蚀。
院子中间,果然是一方两亩大小的池塘,残垣断壁遍地碎石残瓦,地下疯长地野草夹杂了红黄紫赤的不知名野花肆无忌惮舒展身躯,几株丑陋老树盘踞在旁,树底下还被潮湿气熏染出了一簇簇异常鲜艳五彩斑斓的蘑菇。
说是池塘并不确实,看样子,原先水源充足时,应该是处清澈流动的小湖泊,地下隐约可见残存的石砌成的水道掩映在枝蔓下,湿润而斑驳,像极了京城西郊玉泉山引水到圆明园那种细细的石头沟渠,如巨蟒般纠缠的藤萝疯长肆虐,遮盖了大部分池塘,里面并没有多少水,黑乎乎绿油油结了一层腥臭扑鼻黏糊糊的烂泥。
此刻那轮又大又圆的明月终于从云层后显露出真身,银辉玉宇,挥洒大地,照的周围如同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几人眼神都不错,再看水塘中,一些奇形怪状的骨头半隐半现其中,有些长了绿油油令人恶心的绿苔,有些沉在泥中,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还有些与烂泥一起乌黑酥烂,纵横交错不计其数。唬的董无忌倒吸了口冷气,他小心翼翼瞪眼细细查看,半晌也没瞧出到底是人是兽是牛是马,不知是无意间偶然闯入这里,还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而死。蓦地,心里涌上一种更为不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