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不靠岸只能在水里打转转,日晒水泡,人心如发霉的豆饼,自然而然便散碎成渣,无法聚拢到一起。
英军便是这种情形,不让他们登岸,虚张声势打几炮可能便没了心劲。但是占领虎门,有了据守之地,抢掠食物,补养逐渐充足,精气神一下便提起来,战争越发不可收拾。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英军步步紧逼,气焰更加嚣张,奕山所率清军斗志全无,军心涣散,广州城竟丢了大半。奕山气短,不敢打了,干脆挑了白旗投降。
道光闻讯,气得当即昏了过去。奕山是道光的族侄,爱新觉罗氏子孙,竟贪生怕死到如此地步,道光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这也罢了,奕山竟强词夺理,为自己开脱,上奏称,广州城大半失守,非是他不拼死抗争,实乃林则徐在广州时,贪渎军费自肥,不筑防线,军事设施形同虚置,令奕山无险可守,因此为保全广州生灵不被涂炭,才忍辱负重,与英夷和谈。
奕山的嘴大,林则徐的嘴小,林则徐百口莫辩;奕山是皇族,林则徐是汉人,林则徐墙倒众人推。仗打成这样,总得有人出来承担罪责。道光明知奕山是嫁祸于林则徐,也只有将错就错,将奕山革职的同时,再赔上林则徐,各打五十大板,先堵上满汉大臣的嘴再说。
道光二十二年,奕山押解回京,被圈禁宗人府。在他之前,林则徐被从重惩处,已发配新疆。
圣旨下来,林则徐在南方如释重负,自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哪儿都是草木一生。”
林汝舟在京城望天长叹,道:“父亲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呢?!”
林则徐远走新疆,妻子欲随他生死,他坚决不允,占诗一首道:
出门一笑莫心哀,浩荡襟怀到处开。
时事难从无过立,达官非自有生来。
风涛回首空三岛,尘壤从头数九垓。
休信儿童轻薄语,嗤他赵老送灯台。
出趟远门而已,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这便是林则徐的襟怀。
林则徐获罪发配,亲朋老友一个都没能辞别,黄爵滋不忍将此消息告知邵如林,只去宽慰林汝舟。
是夜,黄林二人,搬了坛子老酒,醉饮一场,抱头痛哭。黄爵滋翻来覆去唱着林则徐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唱完叹道:“少穆兄,你是大大夫啊!”
黄林二人醉了醒,醒了醉,唱完哭,哭完唱,如癫似狂,直到天明方休。这一夜的发泄,黄林二人精疲力竭,也都想通了世事,醒来看外面日光依然,人生照旧,心里便都坦然了。
黄爵滋告辞林汝舟,出了门刚迈开脚步,邵府家人找来道:“黄大人,您果真在这里。我家老爷怕是不行了,大爷请您和林公子去见一面。”
邵如林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自从天门随口说出“爷爷,你快要死了吗?”时,他已经时刻在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
只是他没料到,竟然活了这么久。按照谶纬之法和子平术,预言一个人的死期,最多不超过一年便会应验。再精确些,某天某时都可以不差毫厘。
不知是何原因,天门预言之后,又过了三年,他的死期才到。
本来,邵如林以为可以在《五神经法》里找到答案的,可是因为急于求成,用力过猛,却适得其反,体内阴阳之气起了水火之争,致使五神迷乱,经法失调,心力意念便完全不由自主了。
近几日,邵如林越发觉得难以控制心神,到最后连四肢五官都仿佛不是他的了。
人之初,混沌未开,对于自己何时生不会有记忆;人将死,诸事了然,对于自己何时离世却异常分明。
邵如林意识自己已到弥留之际,开始安排后事。
他要儿子知理拿出自己早已写好的遗书,叮嘱道,这是留给天门的,等天门过了弱冠之年再交给他。
他还再三念叨,让天门一定要读懂“淮南子”。
邵如林知道“五神经法”的厉害。他担心天门长大后,神灵弃他而去,他归化为常人后,会贸然研习“五神经法”,步他的后尘,走火入魔。
知理道:“父亲,儿子记下了。”
邵如林道:“我死后,你们离开京城,回老家去吧。京城是走马之地,太过凶险,不如乡下平静。切记,不要叫天门入官门,他的通灵术是祸,在官场有百害无一利。若他失去通灵之功,他的秉性更加不适合混迹官场。”
知理哽咽着应允下来。邵如林瞧见在一旁垂泪的庄若兰,道:“若兰是个苦命的孩子,回乡下给她找个好人家,当女儿嫁了吧。”
若兰“扑通”跪倒哭道:“爷爷,若兰是天门弟弟的媳妇,一女不嫁二夫。孙女配不上天门,愿做牛做马服侍父亲母亲一辈子。”
“你有这个心很好,只是苦了你啦。”
严氏扶起若兰,眼含泪花道:“好孩子,娘给你作主,等天门长大便娶你过门。”
“还有沈王氏,你们要像待亲生母亲一样待她,给她养老送终。”邵如林道:“我瞧着响地和天门倒是天生的一对,可是……唉,你们瞧着办吧!”
严氏也喜欢响地,可是有若兰在先,这可就难办了。
沈王氏正在外屋给邵如林准备送老衣物,把邵如林的话听得真切,抹着眼泪进来说:“大老爷,俺已经给您家添了太多麻烦,您就不用操心俺娘俩的事了。把您送走后,俺便带响地回山东老家。还有哪,响地是乡下野丫头,她和天门做兄妹可以,可不敢硬凑到一块儿。”
若兰听完这话,掩面而泣,哭着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