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怪事的发生需要老天配合一下，需要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雨。

1983年正好遭遇了这场大雨，大雨一开始下了七天七夜，雷声隆隆，雨势猛烈。下到第八天停了一天，然后转为绵绵细雨，又下了足有一个多月。后来有人说，那场雨下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

我的老家叫铁坑村，背靠一条河，叫沙溪。村子是洼地，两边高中间低，平时从沙溪乘渡回来，要上九十九级台阶。村里的老人们说，沙溪虽然几乎每年发大水，但漫过九十九级台阶的，那辈人记得此前只有一次，1983年是第二次。

那场雨才下到第八天稍停的时候，村里大部分人在夜里都听到了不知哪个地下传出的水拍岸的响声，咕咚咕咚地响，就像地下某个地方灌进了水，发出清脆的声音。

肯定不是沙溪洪水暴涨发出的响声。难以解释的是，全村有一百多户人家，方圆也有几里地，可大部分人都听到了，这么说，难道我们村子的地下完全是空的吗？

这响声一直持续着。

那时还是叫大队，大队长听到后打算组织人员探个究竟，可是还没来得及，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沙溪的洪水随时有突破防线的可能，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而且这雨又下了一个多月，大家只闻声响，不见祸害，心里的紧张慢慢消除了。

1983年6月22日，那天正好是夏至，深夜时分，洪水漫过了最后一级台阶，滚滚涌入我们村。

在沙溪河边每天有人二十四小时值班，只要洪水上了台阶，便敲锣打鼓，组织全村人迅速撤离到龙王山上，那里是离村子最近的、地势最高的点。

龙王山是我爷爷父辈的祖山，解放后归了公。搞集体的时候，为了便于管理，龙王山原有的人家全都搬下山来，住到现在的村子里。很多年过去，龙王山的土屋木屋都倒塌了，只剩下一座房子，这座老宅异常坚固，任凭风吹雨打无人照管，都还矗立在那里。

我家的情况是：我父母在外地工作，我兄长也随父母在外地读初中，我和妹妹跟随爷爷在老家，爷爷还带着一个他的叔叔，我们一家四口人，两老两小。

爷爷的叔叔我们叫太爷，当年有七十多了，听村里人都叫他火叔或火公公，大名我还真不懂。

太爷火叔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身材很高大，大概是酒糟鼻，他的鼻子在我印象中一直就是红红的，他有一个大鼻子。

太爷火叔的老婆不知道哪年死了，听说有个儿子又淹死在沙溪，没有后人，只得随着我爷爷生活。他对我们兄妹视如珍宝，特别疼爱。

听到敲锣打鼓，我们带上早就准备好的行李急匆匆出门，大雨把村里的小巷子早已淹成了泽国水乡，我们混入奔往龙王山的人群里。

走不多远，我妹妹没睡够，一路上都在哭，喊着要回家，死活不肯去龙王山。爷爷也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对于孙辈那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一辈子没打骂过我们兄妹。太爷就更没脾气了，就连对我们生气也从未有过。

此时见到我妹妹撒泼不肯去，我爷爷只好掀开薄膜雨衣，疼爱地一把将她背在背上。即便这样，我妹妹仍然在他背上拳打脚踢，哭得是撕心裂肺。

逃难队伍浩浩荡荡向龙王山走去，不时有人从后面来报告水灾情况。

1983年我十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我从大人的口中得知洪水势不可挡，正在身后的村子里肆掠，许多房屋被淹，好在人群都安全撤出了。

我妹妹哭闹了一阵，人群队伍里有人拿了一粒糖给她，止住了哭声。

走了二十多分钟，人群全部到达龙王山。不用说，全村人只能挤在龙王山的这座老宅子里，外面还在下着大雨，除此也没地方躲雨。在此之前，我们小孩虽然顽皮，也会漫山遍野地玩，可却极少有人来龙王山，因为每个家长都会交代，说龙王山很邪，小孩子不要随便去。至少我是从来没有来过，这是第一次。

龙王山的邪倒是听说了一些，说是不少人在龙王山见到一个老太婆，这老太婆会带走别人家的孩子，至于老太婆是谁，是人还是鬼，传言很多。

大宅子人满为患。宅子是青石板铺地，大理石砌墙，柱子都是用两人环抱大的木头做成。进门是偌大的一个中厅，两旁有四个房间。有人已经打开了房门打扫，房间里满是蜘蛛网，其中有两个房间里面还有那种古老的龙凤床，虽然破旧不堪，东倒西歪，但此时谁也顾不了那么多，就整理出来让那些小孩睡觉。

那时每家都有几个小孩，床才够几个人睡？于是又有人打地铺，大家带好了稻草、棉被，就地铺下，连成一个大通铺，其余的小孩上去翻滚嬉闹，似乎一时减轻了大家因水灾带来的悲伤情绪。

就在我们小孩闹得正欢的时候，人群里突然炸开了锅，大人们一哄而上纷纷过来抢孩子。我也很清楚地听到这座老房子吱吱呀呀地响，就是那种好像要断裂倒塌前的声音。

我爷爷和太爷年纪都比较大，人群骚乱的时候，他们根本挤不到通铺这里面。那时我妹妹本来就坐在通铺上看我们男孩子翻跟头玩，一乱，因为是夜里，虽然有人点了火把，但也不够亮，我找不着我妹妹了。

骚乱持续了好一阵，我只听得爷爷在不远处喊我拉着妹妹，我找了几遍没见着妹妹的影子。随着人群害怕老宅子倒塌而蜂拥而出，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随人流来到了屋外，就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有个陌生男人抱着我妹妹，那男人还对我诡异地一笑，那个笑容至今我都记得。由于我人小个头矮，人群密集，等我朝那个方向挤过去后，陌生男人和妹妹不见了踪影。

我高喊着爷爷和太爷，挤来挤去，终于被爷爷拉住了手。爷爷问我：“你妹妹呢？”

我朝刚才看到陌生男人的方向指了指说：“我看到她在那里……”

爷爷紧紧拉住我，又拼命往我指的方向挤去，爷爷一边挤一边问乡亲见着我妹妹没有，但大伙都摇头。一直挤到人群外面了，还是不见妹妹。爷爷一下就急了，怒不可遏地大喊：“火叔，火叔，你死哪去了？”

说实话，大家都人心慌慌、惊魂未定的，嘲杂声此起披伏，爷爷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原本雨势渐渐小了，这时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随即大雨倾盆而下。猛地一个惊雷正好炸响在我们头顶上方，轰隆一声，我仰头看见蓝色闪电划过天际，闪电连接在老宅子的屋顶上方，就像要引爆老宅子一样，龙王山周围顿时如白昼一般光亮。

那时已经不懂得害怕了，我第一个喊起来：“房子要倒了，爷爷快跑！”

人群不知是被我的喊声惊扰还是被雷声惊吓，再度骚乱起来，喊声四起，找人的找人，逃跑的逃跑，霎时乱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