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阳接过杯子,羌菱在一旁看着他饮茶的样子,片刻后竟微微啜泣起来。陈子阳抬头见状,奇道:“好好的你怎么哭了?”
羌菱哽咽道:“没什么。”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别硬藏在心里,我知道做你们这行的其实也很苦,是不是我昨夜醉酒后太过鲁莽或者有什么过分要求,为难你了?”陈子阳这人有个特点,就是不喜欢瞧不起人,车夫也好、矿工也罢,可能的情况下谈话时总会很贴心,听人向其倾诉心事,没有丝毫盛气凌人。但在对于一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的时候,却又能比他们更狂傲。
羌菱摇摇头,道:“不是的,老板你很好,菱儿从未遇到过如陈老板一般的人。”
陈子阳道:“那你快说究竟为什么哭,要是不说,我可要跟你们妈妈讲,说你服侍得不尽心。”
“陈老板,菱儿是舍不得你走。”
这下陈子阳更是惊讶了,心道:“我也就跟她相处了一晚,何以对我如此动情?究竟是真心,还是只是她们做这行惯用的勾男人钱财感情的伎俩?”嘴上说:“你这话我就听不大明白了,姑娘究竟觉得陈某哪里值得你留恋?”
羌菱含着泪道:“菱儿自十三岁便被卖到了这里,干我们这行的陈老板也知道,可以说是任人凌辱,哪有什么尊严可言?幸好菱儿有几分才艺,弹唱得几首好曲儿,成了这里的头牌,日子比之其他姐妹要稍好一点,可终究不过是男人手里的玩物。遇到怜香惜玉的还好,就怕遇到那种粗鲁凶恶的,当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亏得我是头牌,所以妈妈还比较照顾疼惜,如若遇到些名声不好的客人要点我,总会替我推脱掉。昨晚原本在我房里的那个王老板,财大气粗,在黑道上也认识不少人,有些势力,听姐妹们说最会折磨人,几次三番想点我,都被妈妈假以借口。谁知他纠缠甚紧,昨晚终究没法推脱。我是铁了心不愿接他生意,便在房里不动也不搭话,他恼羞成怒打了我两耳光,正准备拳脚相加逼我就范时,天可怜,你们来了,等于是救了我。”
看着菱儿梨花带雨的样子,陈子阳道:“这也算不得我的好处,误打误撞罢了。”
菱儿道:“既是救人,哪有人是专门为救而救的啊?当然都是无意中恰巧救得了。”
听及此言,陈子阳心道:“惭愧惭愧,我救王亚樵却倒真是为救而救。”
接着羌菱略带娇羞地续道:“昨夜陈老板虽是醉酒,可却也温柔体贴地很。与那些喝醉后丑态毕现的莽汉全然不同,也不似那些富家的纨绔子弟。”但从说后半句开始,菱儿却渐渐低下了头,由娇羞似乎转为愧辱,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陈子阳渐忆起昨晚的一些情景,心下寻思:“这小娘看来真是与那些窑姐儿不同,说到接这些客人,语气中充满了羞愧无奈之情,仿若觉得她自己做了天底下最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自己瞧不起自己了。”
看着菱儿那可怜的模样,陈子阳叹了口气,道:“你也别难过了,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不是为了生存,谁愿意做这些事呢?再说了,那些打扮得人五人六的也未必就高尚到哪里去,至少在我眼里,并没有觉得你们不如别人。想那陈圆圆,不也是出自苏州妓院的风尘女子吗?可那便又怎样?李自成、吴三桂不还都爱之入髓,最后甚至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下倒好,本是想说几句安慰话的,谁知那小娘听着听着竟又嘤嘤哭了起来,断断续续道:“陈圆圆,小女子是比不了也不敢比的,只是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没有人像陈老板你这样,跟我说过这么体己贴心的话,也从来没人像您这样平等待我......”
陈子阳见菱儿似乎真对己动了情,不像有些风尘女子只是为了骗嫖客在自己身上花更多的钱,而故意装出可怜或者爱慕来,心里便有些着急。虽然说实话,这么年轻娇美的女子,如此这般躺在自己身旁,换做天底下任何男人,不说一定都喜欢,只怕肯定没有会因此讨厌的,可陈子阳脑子里本就一直在想这样对不起马若兰,可现在这菱儿还似乎又动了真情,岂不是更为麻烦,因此无暇顾及欣赏眼前峰峦起伏的美景,只是烦疚交加。
但见那菱儿着实哭的可怜,想来确实是这些年来吃尽了苦头,今番首次能有人平等待她,还倾听其所诉,因此索性将心底的痛楚通通发泄了出来。陈子阳本就是心慈之人,以前年轻时买狗,若是穷人家的狗,他都故意多给点银子,尤信缘分与行善积德。见状便心想:“我陈子阳向来是重情重义之人,但竟鬼使神差,行此愧对若兰之事,实乃罪过。也罢,大错既已铸成,也无可挽回,只能以后吸取教训,再不犯如此浑事。犬场这次疫情如能安全度过,定回去向夫人负荆请罪,求她原谅。只是若能救这姑娘出了苦海,还她个自由之身,倒也算是为这次罪业补点功德吧。不过如果她自己不提及,我倒不好先开口,省得她以为我也对其有意,那岂不是罪上加罪?而且如果真能赎她出来,须得与她言明实情,断了她的非分之想,我自己也得心如止水。酒后乱性尚能自欺得过去,要连平时也沾花捻草、想入非非、与人不清不白、暧昧不已,那可就真是罪不可恕了。”
正在出神凝思之时,只听得羌菱怯怯道:“陈老板,菱儿想求你件事。”
陈子阳点上一根烟道:“但说无妨。”
“我,我,我想求您将我从这里赎了出去。”说话时菱儿低着头,看也不敢看陈子阳一眼。
陈子阳没有立即答话,只是靠在床背,抬头看着屋顶吐着烟。见许久没有声音,菱儿心下更为慌乱,泪珠一颗颗噗嗤噗嗤落在陈子阳的肋部,续道:“如果陈老板能将我赎了出去,菱儿这辈子伺候您,不敢奢求名分,只愿能当个丫鬟服侍您和太太就行。”
听到这话,轮到陈子阳慌了,急道:“不可不可,千万不可。”
菱儿会错了意,单以为陈子阳是说不能赎她,反而止住了哭,红着眼眶淡然道:“其实昨晚那姓王的在时我就下定了心,与其在这世上受人凌辱,还不如到那边找我娘去。也是,谁真会可怜一个风尘女子呢?陈老板,我不怪你,不管你说的那些体己窝心的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你能听我说这许多,已经有恩于我了。”
陈子阳忽然想起,以前乔绍章也曾这么对自己说过要与张曼丽一起到那边的话,后来真自杀了。这次别搞到最后人没救到,反而有人因己而死,岂不是罪业更甚?当即急得坐起身来,拉住菱儿的手,道:“菱儿,我跟你讲,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我没说不赎你,我的意思是,赎你之后,你不能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羌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奇道:“这是为何?那你赎我又图的什么?”
“我只图能让你自由。”
“自由?”
“是的,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我陈子阳这辈子奋斗至今,为钱也好、为势也罢,但其实说穿了都是为自由。有了钱,可以让兄弟与家人不再挨饿,丰衣足食,这是生存自由;有了势,可以保护兄弟与家人不受侵害,这是安全自由。现在赎你,看着你获得人生自由,对于我而言亦是件很开心的事,别的什么也不图。”
第三十四章 紫婴胎
羌菱跟着陈子阳走了,虽说是头牌、是花魁,但身价终究比不上那二希宝帖贵。陈子阳拿出本欲在鹤鸣轩购置二希宝帖的钱,将她赎了出来。
虽然来天津已经十三年,但是菱儿可以说真的是举目无亲,如果现在赶她走,虽是给了她人身自由,可是却将她逼上了绝路。你叫一个弱女子在这世道上如何立足?陈子阳寻思:“送佛送到西,这几天且先让她跟在身边,回通州犬场后再安排吧。”
临走时陈子阳向老鸨打听:“昨晚跟我一起过来耍的那汉子,在哪间房?”
老鸨抬头眨着眼想了想,道:“你说他啊?今天天不亮就走了。对了,爷,不是你说,我都给搞忘了,这儿还给你留了张字条。”
陈子阳展开纸条一看,写着几行字:“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金兰之好,自当珍惜;今番别离,匆匆无奈;他日重逢,把酒再欢。”
看完,陈子阳嘴角微微一挑笑,虽说这么做确实有点不地道,但毕竟自己还是很值得深交的一个人,于这点上,不算对不起他王亚樵。而且能结拜了这么一个侠客,使点手腕还是相当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