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死后,大概过了一年多。柯叔经历了这些事后,更感觉自己老了,心里寒凉寒凉的,总感觉这一辈子已走到冬天,很快就要车到站船到岸了。还有,这文明城市到底没创成。因为城管局又一次拉流浪汉到别的城市扔时出车祸死了人,事情露了馅,听说那吴书记和局长都受了处分。广场上遛狗的身影又历冬逢春般渐渐多了,可是这些欢腾的小生灵里,再也没有了那只纯白懂事善良的身影,柯叔也再没兴致走进它们。他最常做的,就是沉沉地坐在铁皮房前,眉头微蹙看着广场上的一切。
这天晚上,正是初夏时分,广场上人很多,很喧闹。柯叔坐在那张老旧的沙滩椅上,用目光巡视着广场,打量着来往的人,不时吸口水烟。忽然,他听到了一个非常稚嫩的声音,象是叫“爷爷”,可由于咬字不清,又象是“叶叶”。紧接着,一个小身影扑了过来,抱住他的小腿。
哟,多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呀。看起来刚会走路,圆圆透红的脸庞,乌黑忽闪的大眼睛,穿着碎花小裙子。很快,又一个身影走了过来,是一个老人,口里急叫着。
“哎呀,你这顽皮的丫头,刚会走路就跑那么快,奶奶都追不上了。”说着就要把小姑娘抱起来。
可是没想到的是,小姑娘竟哭闹起来,大声叫着爷爷,爷爷…小手向柯叔伸过来。
“欸,这丫头可真奇怪了,她刚会走路,还不怎么会说话。今晚是第一次到广场,就直奔你这,还那么清晰地叫爷爷。”这位奶奶惊讶地说。
“小孩子嘛,看什么都新鲜的,玩一会就好了。”柯叔温和地回答。
然而奶奶终究没拗过宝贝孙女,小姑娘就蹲在柯叔不远处玩,不时用黑亮的眼睛看一下他。
刚开始时,柯叔也不以为意,小孩子喜欢老大爷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后来,小姑娘只要一来广场,都会直接跑来他这,声音响亮地叫爷爷,还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小玩意送给他。
她奶奶更感惊讶了:“这小丫头,看来真和这位爷爷有缘哩。这种糖是家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她很喜欢吃,却不知什么时悄悄藏了几颗拿来给你,真有心呀。”
柯叔有些手足无措。从攀谈中得知,小姑娘名叫小琴,家境非常好,父母都是附近学院的教授,爷爷奶奶是退休的处级干部,连外祖父外祖母,都有很体面的身份,一家人待她就如掌上明珠一般。
小琴天资聪颖,家教又极好,很快学会唱歌跳舞画画,咿呀咿呀地唱给柯叔听,逗得他心都要化了,难得的展开了笑颜。
只是后来有一点,让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那是小琴画的一幅儿童画,上面是一只白色的大狗,身边围绕着三只可爱的小狗。奶奶直夸她画得好,可柯叔看到,却怔住了。
“那画上的大狗,从眼睛、嘴巴、耳朵、尾巴上看,太象阿白了。再看那三只小狗,分明是阿白母子们啊。”
从那以后,柯叔开始上了心,仔细观察起小琴来。他发现她虽然偶尔会到处跑一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离铁皮屋不远处。有时会静静地坐着,用一种哀伤而安然的眼神看着广场的远处。
如果仅仅从眼神里所包含的情感来看,阿白以前不也常常这样吗?
可是,这种想法太离奇了,怎么可能把小琴和一只逝去的狗联系在一起呢。柯叔责怪自己荒唐,可是那天发生的又一件事,让他彻底不淡定了。
那天晚上他正在广场上值守,小琴正好在不远处兴奋地玩小滑轮车。家里老伴忽然来电话,说阿旺不见了。阿旺就是阿白幸存下来的那只狗娃,柯叔一直偷偷养着,这时已长成一条肩宽体壮的了。
柯叔着急了,正想去找,却发现阿旺正在广场上兴奋地跑来跑去,那硕大的体形可吓着不少人。他赶紧走上去想把它逮住,这时却看到了万分惊异的一幕。
阿旺忽然飞快地跑起来,冲向了小琴,而小琴的个子还没有阿旺竖起的耳朵高。正当旁人连声惊叫时,阿旺却忽然趴在小琴身前,摇头晃尾地十分亲昵。而小琴一把抱住它的脖子,人和狗的脸贴在一起亲热地摩挲。
一旁的人啧啧称奇,说有的人就是天生不怕狗,而狗也不会咬这种人。柯叔没理会这种说法,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心里因似有所悟而轻轻发颤。
心里的情感积压得浓厚,就会象雪山一样,因轻微的震动而发生巨大的倾泻与崩塌。在一个晚上,小琴在柯叔旁边的树下玩,捡一些小树叶,她奶奶在不远处和熟人聊天。这天的小琴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小连衣裙,头发上扎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柯叔呆呆地凝目看着,在眼前白色身影的站起蹲落间,他突然产生了幻象,觉得她就是阿白,仍象以前那样在旁边陪着他。终于,一句在心里积压已久的话喃喃说了出来。
“阿白,是你吗?真的是你投胎回来了吗?”
小琴正蹲在地上摆弄树叶,听到后面柯叔的声音,顿了一下,忽然就转过身跑到他跟前,举着一把叶子大声说:“爷爷,给你。”
柯叔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潸然而下。接过树叶,抚着小琴的头连连颤声说:“好…好…这辈子,不用那么苦了,一定要好好地活。乖…乖…。”
“老板,你相信我讲的事吗?你觉得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投胎这回事?”柯叔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可以给个权威的定论。我想了想,说:“柯叔,我相信,这人世是有投胎的。小琴的前世很可能就是阿白。”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这位老人可怜而诳言安慰他,而是因为想起了看过季羡林大师写过的一本书。那里面说他曾经养过一只非常喜爱的猫,后来死了。若干年后他在一个饭局上遇到位小姑娘,无缘无故地十分亲近他,还默默地因分别而流泪。大师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和这小姑娘上辈子肯定有某种宿缘,今生才会这样。
时针指向十点多,夜已深了。我问了柯叔最后一个问题:“小琴现在怎样了,还经常来看你吗?”
“来呀,这丫头可孝顺了。也非常出众,演讲、书法、主持,经常得奖,在市里是个小名人呐。这段时间听说她准备要到北京参加一个什么比赛,正忙着训练,又说今晚要送家里煮的银耳糖水给我。现在这么晚了又下雨,应该不会来了吧。”
告辞了柯叔,我走进濛濛细雨中,小心地避着地上的水洼,往家里走去。一路上,我被柯叔刚才那个悲凄的故事,那个关于生、死、轮回的谜团压得心里沉沉的。在广场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打着伞的小姑娘,身穿淡白色的裙子,整齐的短发,手上提个小保温筒,在专注地走着路。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心里一动,站定看着她纤秀的背影经过转角,向广场那所铁皮屋走去。
(本故事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