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日子一天天过去,简单而机械地重复,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化。可事实上,时间如细沙般缓缓流动,虽然很微小,却片刻不息,淘蚀改变着世间的一切。
柯叔就象一尊雕像,在广场上站着、坐着、蹲着,以各种单调古板的姿态履行着守护者的职责。在他的身边周围,则都是变动着的,四季交替,花开叶落,云卷云舒。来来去去的人们,就如潮水般不断地起落冲涮,使这个有着古旧底蕴的广场,镀上一层越来越厚的时光黯色。
本来他已阅透世事,历经沧桑,觉得人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出生、长大、结婚、抚幼、赡老,除了小时候凭着脑瓜的单纯能有一些无忧的快乐,之后几乎就没有。即使有一点,也象苦碱地里长出的瓜秧子,蔫蔫地长不了多久多大。眼前烦心的是老伴身体不好,心脏有毛病,经常会气喘发冷汗,吃了许多药不见好。两个孩子没读什么书,老实本分。女儿嫁了个普通人家,摆水果摊,日子紧紧巴巴。儿子一直在外面打工,快三十了对象还没着落。贫贱的家庭同样事事哀,各种烦恼就如头上的白发一样不断冒出来,沉沉压在心头身上。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默默地拧紧眉头坐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水烟。那吞吐迷漫的白烟在身边氤氲笼罩,似乎是心里的愁苦在排解飘散,却又象在膨胀扩大,溢满天地四处。柯叔心里眼里的生活已如黑白胶片一样,单调沉闷,没有任何色彩。又如一块焚炼焦黑的铁陨石,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但收留阿白后,似乎让这一切有了变化。
每当日暮晚饭时分,太阳西斜,广场上的人还不是很多的时候。柯叔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粗茶淡饭,阿白也在一旁舔着碗里的饭食—只是些普通的粥饭剩菜,油荤星都没几点。吃完之后,就安静地趴在他身旁,看着夕阳散尽,远近灯光逐渐亮起。虽然它是犬,可柯叔慢慢地却越来越觉得,阿白就象个人儿一样,默默地陪着他,承受着生活的苦难。它不会说话,可是除了这个之外,似乎什么都懂,无言甚至比毫无作用的喋喋不休更要好。
有时候,柯叔心里会浓浓地涌起一种歉疚的感觉,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贫寒了,阿白跟着只能受苦,就象乡下轻贱的田园犬。而它其实本该和广场上别的宠物狗一样。
“给你找个好主人吧,阿白!刘老师很喜欢你,我看出他有收养你的意思。”他说的是经常和老伴到广场散步的一个退休老教师,儿女都在外面工作。两夫妇已经养了一只小比熊,但看到阿白还是很喜欢,说它就象个文静、乖巧、懂事的小姑娘,细细地问柯叔它几岁了、吃什么、习性怎样,一到广场都来看看它。
阿白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柯叔,轻轻晃了下绒尾巴。
看着它那双黑亮的眼睛,柯叔又不忍继续说下去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这样,狗其实也是如此。初见阿白时,它的眼睛是清澈、纯净、无染的,就象个欢快的孩子一样。后来病重,那种眼神是悲凄和绝望,等待着无情命运的降临。而现在,那双眼眸里,是经历过生死的沧桑和淡淡的哀伤。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柯叔却仿佛读懂了意思:我一直很听话,没做过错事,也不挑剔食物,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为什么?
其实柯叔一直有把阿白送人的念头,也有许多人表达过想收养的意思。但吴老太那番谆谆叮嘱的话让他犹豫,下不了决心。特别是发生的两件事情,让他更加动摇不定。
一件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天气由春入夏,渐渐转暖,广场上的人熙熙攘攘非常多。柯叔坐在铁皮屋子前,不时得跑去劝阻一下摆摊的、骑车的、踢球的、爬树的人,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怕碰到吓到小孩子,他把阿白拴着,顾不上管它。正当他又阻止了一伙准备在广场上搭台子卖药酒的人,唇干舌燥地回到椅子上坐下,忽然发现阿白有点不对劲。以往,它都是安安静静地或趴或蹲,即使有人来抚逗也都是一幅沉稳娴静的模样,可是现在却四肢挺直站了起来,耷拉的耳朵也竖起,定定地看起广场的东南方,似乎发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柯叔奇怪地顺着它的眼光看过去,除了密密的人群和震耳欲聋的歌舞乐声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然而阿白却焦躁起来,前脚不断抬起,把绳子绷得笔直,喉咙里还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阿白,听话,不许乱动!”
柯叔还是第一次看到它这么烦躁不安,心想是不是天气热和人多的缘故,等晚点人少了就放它去遛遛。
可是阿白却丝毫不听,扭头看看柯叔,又看看那个方向,呜呜地明显是万分焦急想求柯叔放开让它跑出去。
他不禁有些生气。因为实在是无暇管阿白,担心它会影响到别人,就上去解开绳子,想把它拴到房子后面浓密的大红花丛中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他刚松开绳子攥在手上,阿白拼命一挣,那力气出乎意料的大。柯叔一下子没抓牢,它立即箭一般拖着绳子冲出去,瞬间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喧闹挨挤的人群之中。
这下可把柯叔吓得够呛。在他眼里,这时的阿白已不是安静温驯,而是暴躁危险,广场上人这么多,要是它伤人怎么办,绳子绊倒小孩怎么办,一去不回找不到怎么办…这种种可怕的后果让柯叔心寒脚软,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他顾不得礼貌和脸面,直接穿过两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又绕过一群嘻哈玩笑的孩子,拼尽全力跑了四、五十米,终于隐约看到一百多米开外阿白那迅速奔跑的身影—它已经跑到广场边上,越过那圈人行绿道,再出去就是川流不息的马路了。
情急之下,柯叔大喊了几声阿白,却因为离得远,广场上声音大,没半点作用。反而恐惧地看到,阿白一跃飞扑到一个正在散步的行人身上。这下柯叔的魂几乎都要吓掉了,心里连喊糟了糟了,这下惹大祸了,腿脚发软地赶紧跑过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行人是个年轻女孩。阿白扑在她身上又抓又拱,她被吓得连连躲避尖叫。周围的人也被这一幕吓坏了,大人小孩都四散躲开不及。
柯叔面如土色,额头上还不停地冒着冷汗,喘着气连声呵斥:“阿白,停下,回来…”可是没有用,阿白就象疯了一样,全然不听,绕着追着女孩扑上去。
“快管好你的狗…救救我”女孩带着哭腔喊。
这时,旁边看的人里面有个声音说:“柯叔别慌,阿白好象不是咬人,它象是喜欢这姑娘的哩。”那是个经常来广场遛狗的人,认识柯叔,也认识阿白。
柯叔停下来气喘匀了些,也镇定些了,听到这话,认真一看,还真象是这么回事。
阿白虽然扑到那女孩身上,尾巴却是十分殷勤摇动着的。嘴巴虽然凑上去,却是伸出长舌头在热情地舔舐…这都是狗狗善意示好的表现啊。
他正想说些话,安慰女孩不要害怕惊慌,可看清她脸的时候,却一下子怔住了。
“姑娘,你不认得它了?它是阿白呀。不,是小白,你养过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