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柯叔想把阿白暂时藏着,担心让人知道了会惹来飞短流长。可它就如草地里的一株小白花,那么努力顽强地迎风生长,很快还是让人发现了。
那天晚上,一个遛狗的胖阿姨走到柯叔的铁皮房前,想借钥匙开旁边锁着的水龙头洗一下手,可是他刚好不在,到广场上巡视去了,便只好站着等。她牵的巴哥犬和主人一样有着圆滚滚的身子,皱着苦相耷拉的脸,耸着鼻子不停地到处嗅,不一会儿就把牵绳绷紧,整个扎入到大红花丛里。胖阿姨看到自己的狗使劲地扯,只剩个屁股露在树丛外面,以为它看到了老鼠、蛤蟆什么的不卫生东西,就大声地训斥:“小虎,不要去里面,出来。”边说就用力地扯了下狗绳,没想到巴哥犬一点也不听,反而又拼力扎进去了点。
胖阿姨觉得奇怪,就拔开大红花的叶子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却惊讶地看到小虎正亲昵地凑近一只白色的狗,兴奋地又嗅又舔。
这里怎么会有只狗,是谁养的?当她看到那个用心搭成的狗房子,马上就明白了,只有这广场的管理人,也就是柯叔,才能这么做。
不一会儿,柯叔回来了。他看到胖阿姨蹲在地上抚摸着阿白,巴哥犬在一旁绕圈。
“柯叔,你这怎么藏着只狗狗呀,应该放它出来跑跑…多安静可怜的小家伙…”胖阿姨快人快语地说。
柯叔被发现了秘密,一时间有些窘,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看这狗狗有些眼熟,难道它是小白…你救活了它?!”当初阿白刚病的时候,胖阿姨曾买过火腿肠来喂它,但也是她被众人推举,向柯叔提出处理掉它的建议。
“嗯,是阿白,它现在已经好了。”无奈之下,柯叔只好承认了。
“哎呀!阿白,我们都以为它已经死了,那时病得那么重。”胖阿姨激动中夹着羞愧,一只手抱着阿白,另一只手使劲抚捋它的头、耳朵、脊背、爪子。“阿白,你可得好好报答柯叔,当初我们都叫扔了你,是他坚持救了你呀。”
经由胖阿姨的广播,经常来广场遛狗的圈子里很快就知道了阿白被救活的事。它被热心人带到了东北角的草地,众人围着发出各种感叹。
“得那么重的病还能够死里逃生,真是太不容易了。可怜的阿白,真幸亏遇到了好心的柯叔…”
“以前那小姑娘根本不用心,养得又脏又弱,不象样子,现在长大壮实了,可真漂亮…”
“柯叔怎么一直把它藏着呢,窝在那个阴暗简陋的小木房里怎么行,吃得也不好,最好能找个人收养…”
各种话语七嘴八舌,象树上的叶子般纷纷落下,飘到阿白的身上。它安静地蹲着,晃动尾巴不解地看着周围这些怀着善意的人,他们有的上来摸摸它,拿出小梳子捋顺一下打结的毛。有的掏出零食,热情地塞到嘴边让它吃。有的把自己的宠物犬拉过来,想和它交朋友。这似乎是一种带着怜悯的弥补,为他们曾经自私的无情,也为人类对另一种生命的轻慢与伤害。
大家都以为这时的阿白是幸福的,如果是一个人,肯定会受宠若惊,激动不已。可是正当众人一片热忱的时候,却惊讶地看到阿白缓缓站了起来,从人圈子的缝隙钻出去,从容施然地走向不远处柯叔的铁皮房,一侧身在门口卧下,昂起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广场。那时柯叔刚好去劝阻几个骑自行车进广场的学生,没在房子里。可从阿白身上,人们却分明感觉到它也有了主人的气质与禀性,还有一种历经劫难之后的沧桑与淡然。
“这阿白,感觉象个人儿似的,心里装着不少事呢。”胖阿姨轻声地嘟囔。
(19)
既然已经藏不住了,柯叔也就不再遮掩,用根细绳把阿白拴在铁皮房旁边,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刚开始,他还是有些担心广场上的人来来往往,阿白会妨碍别人,吓到老人孩子,因此让人对他有看法。所以把阿白看得紧紧的,尽量不让它接触到人群。然而始料未及的是,阿白老老实实的很听话,仅是安静地呆在柯叔的脚边,却无端招来了许多注意。
紧挨着广场有个教育学院,天气好的时候,经常会有很多学生到广场上休憩玩乐,或仅仅是路过。一些女学生看到阿白,脸上露出了夸张的表情,惊呼着说好漂亮的小白狗,便不顾柯叔在旁边,围着又逗又抱。其实阿白已比那姑娘养的时候长大了许多,可是身型还是比那些大型犬小了一圈。它的个头大小适中,让人看起来觉得温厚可爱而又不会有危险。加上一身雪白漂亮的毛,无论谁接近都憨态可掬咧嘴顺耳,晃着尾巴的友好神态,很容易就招人喜欢。
慢慢地,阿白受到了学生们的宠爱。有时他们围着一圈坐在草地上,买来吃的喝的,喧闹地庆祝某个同学的生日。问过柯叔允许后,阿白便会参加进去,被这个抱抱,那个摸摸,还围在中间让它玩认人的游戏,阿白歪着脑袋看看,晃着尾巴走向其中一个女孩嗅嗅舔舔,竟就是过生日的寿星,不禁引起惊讶的赞叹和快乐的哄笑。有时学生们办文艺沙龙,阿白又成了模特,静静地蹲着被人素描,画里面的阿白,少了些生气,却多了灵气。知道阿白的身世后,有个中文专业的学生还写了篇文章,题目是“那一道生命的亮白”,发表在城市的晚报上。在广场边的阅报栏前,柯叔一字一句费劲读完,并不大明白学生表达的生命意义、人与自然之类的深奥内涵,内心却不由得涌起欣喜—阿白正在被广场所接纳,它不再是一个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避难者,这些单纯善良的学生们给它打开了一道充满善意的门。
不仅学生,阿白还意外地受到了孩子们的青睐。经常会有蹒跚学步的幼孩,好奇地走近阿白,想伸手去触摸这白色的奇怪生物,家长也总会紧张地阻止。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只狗根本就没有丁点危险,一有小孩靠近,它就俯首贴耳,用晃动的尾巴示好。喂它东西,就用嘴角,一点点牙齿尖小心翼翼地叼去,生怕会吓着孩子似的。也因为这样,有的胆子大的顽童就会揪耳朵,扯尾巴,或者骑上去,把它折腾得够呛。可即使这样,阿白也不会生气,顶多吃疼了跑开而已。
阿白就如广场上花草间长出的一株白天星,当人们发现它无害,不破坏整体的和谐,还有一点身世飘零的可怜之后,也就逐渐接受和习惯了它的存在。
于是,熟悉广场的人就会经常发现一个白色的小身影,当孩子们玩球的时候它会跟着追逐奔跑,总是能飞快地跑在前面及时把球扑住,不让滚到广场边的马路上。当广场舞大妈阿姨们跟着激荡人心的节奏翩翩起舞,它会蹲在一旁歪着脑袋好奇地看,尾巴不停地摇晃,细看竟然似乎也能合上拍子。还有一些初次约会的情侣,那么拘谨、忐忑、无措,空气仿佛都凝固一般。可是当阿白施然走过来,微笑似地眯眼看着两人时,这一切马上冰雪迎春般消解。它就象一个不会说话的红娘,给两颗热烈却生份的心牵起一条破除障碍隔阂的线。
但阿白去得最多的还是广场的东南角,那有一排不知什么时候种下的参天大树。从那两人合抱不过来的树身,如耄耋老人般发暗皴裂的树皮,还有巨伞般伸展铺张的树冠,很容易会猜想出它们的年龄比这广场还要大许多。就在当中一株最大、最老的树下面,有人摆了香案香炉,供上佛像,小收录机里传出悠扬的梵呗,十多名虔诚的信徒盘坐跟着吟诵《心经》、《华严经》、《大悲经》…这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就是倡议在广场重建几百年前那座香火鼎盛佛寺的热心者之一。他们渐渐发现那个心愿实现的可能已经十分渺茫,便转为在大树下—据说就是昔日佛堂所在的地方,礼佛诵经以表达虔诚。城管部门的态度是,只要他们的声音不是太大,人数不是太多,不影响广场秩序,就不会有人去干涉。
柯叔发现,只要在别的地方找不到阿白,它肯定就是去了那棵大树底下,趴在诵经的人们身旁,眼睛炯炯发亮地盯着佛像,好长时间都不动一下。有时他找过去了,会和信徒们闲聊几句。一个满头白发、面目慈祥的老人,人们都叫她张姨,是这群人的组织者。一边抚摸着阿白,一边欣喜地说:“柯叔,你的阿白看来和佛很有缘,很有佛性呢。”
狗也有佛性?柯叔不以为然,心里觉得有些可笑。这些佛家信徒们想重建寺庙的心情可以理解,可也不能信口胡说啊。
张姨见他不信,就很认真地说:“柯叔,万物生死都有轮回。佛家经义上说,积德行善的人会投胎为人,或是狗。”
“为什么是狗,不是牛马猪羊?”
“牛马猪羊都受苦啊,都是前世做了错事今生来赎罪的。狗就不同,最亲近人,受信任宠爱。遇到好的主人,和一家人没什么分别。”
柯叔琢磨着似乎有点道理,可是后面一句话又让他心里不是滋味,阿白就是没遇到好的主人,照张姨说的既然它前世行了善,那么这辈子为什么还要受那么多的苦?
对于生死轮回如此深奥难明的事,柯叔将信将疑,并没有想太多。站了一会,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