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打完两个吊瓶,吴老太又坐着和柯叔闲聊,同时观察着阿白,慢慢就到了下午四点多日影西斜的时分。搭吴老太同来的那个年轻人按她吩咐买回来了药,吴老太拣出来一些,教柯叔晚上要用几片,要怎么碾碎,怎么喂服,还叮嘱他找些破衣服或旧报纸,把阿白卧的纸箱铺好,别让它再受寒。临走前,还拿起扫帚畚箕把阿白周围仔仔细细地打扫清理了一遍,原来有些污秽杂乱的所在,一下子变得整洁清爽起来。
柯叔心里充满了感激。在找到吴老太之前,他就象只栖惶无依的麻雀,慌乱地东碰西撞。空有一片善心,却身微力弱,遭人嘲笑、唾骂、冷眼,毫无用处,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阿白可怜死去。但没想到柳暗花明,老天终究没有寒了善良人的心,让他找到了吴老太。自从她出现以后,原本笼罩着哀怜、绝望、愁苦等种种阴晦气息,上空盘旋着死神黑色羽翅的广场,一下子回复了生机和希望,变得阳光灿然起来。
“她有菩萨心肠,真是个好人呀。”柯叔心里不由得溢满了这种感动的想法。
天色将晚,吴老太必须要回去了,她又谆谆叮咛了一些要注意的事,就转身走向在等着她的小伙子。柯叔忽然很不安,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他连忙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向着吴老太追了上去。
“吴大姐,你真的太好心了,谢谢你救了阿白!今天你坐车、用药花了不少钱,这点钱你收下吧。”他手里攥着二十块钱,要硬塞给吴老太。
没想到她一下子变了脸色,生了气。
“老柯,不是你要谢我,是我要谢你,让我能够有治阿白的机会。凡事都讲缘分,我和阿白有缘,都是注定的…说到好心,其实是你救了它呀。阿白是被人遗弃的,又病得这么重,你不懂治,经济又困难,你还能这样到处奔走为它求治,真的让我又佩服又感动…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相信你的,经过丈夫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这世间的人呀,太过险恶和叵测。有的披着文明外衣的人,比最凶恶的虫豸猛兽还要可怕。除了村子里认识的人,我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因为人和人之间会防着、算着、度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虚浮,带着功利,那多累呀。但你不是,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质朴纯善的人,能够对阿白—一只狗这么用心,这太难得了!现今这个社会没几个人能做到。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还有退休金,女儿也会给我寄钱,能把阿白救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柯叔说不出话了,所有的感激感动都一齐涌到心上,堵在喉咙里无法表达出来。
“老柯,我认真看了,阿白是只漂亮的,很有灵性的狗,治好了要好好待它,以后会报答你的。”
阿白,报答?柯叔没想到吴老太会忽然说到这个,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一只狗,能报答他什么呢,他也从来不图这个。
“人世都是有因果轮回的。佛家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你救了今生的阿白,来世它会报答你的。狗身上往往也寄着人的魂呀。”
听到这里,柯叔吓了一跳。他想到在花鸟市场和那卖狗老农的闲聊,吴老太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吴大姐,这是真的吗,这世间真有轮回来世?”其实柯叔话底的心思是,吴老太一个大学教授,教科学文化知识的,怎么也相信这个呢。
“唉!信就有,不信就无吧。但心善积德肯定是没错的。”看看天色已晚,吴老太也不多说了,告诉柯叔她第二天一早再来,就回去了。
看着吴老太坐着摩托车的背影消失在广场的拐角处,柯叔走回到阿白的旁边。可能是药水里有镇定安眠成分的缘故,它正闭着眼睛在昏睡。但用手试探一下鼻翼,似乎呼吸的气息粗些了,胸腹的起伏也能明显看见了。吴老太不愧是教授,用的药分明就见到了效果。柯叔心里不由得一阵欣喜,连忙回家吃了饭,再找了些旧衣服,照吴老太叮嘱地将阿白围好保暖。然后就坐在铁皮房子前,一边履行着管理广场的职责,一边小心地不让那些好事来探询阿白生死的人,还有顽皮的小孩靠近。到了午夜时分,就把吴老太留下来的药拿出来,细心地用玻璃瓶子碾成粉末,用温水调匀,拿个吸管一点点地滴进阿白的嘴巴里。
做完这些,他觉得很安心。在铁皮房子的小铁床上,这么多天的疲惫、困乏、劳累似乎一下子全释放出来了,很快沉沉睡去。在那无际的黑暗中,似乎还悠悠飘起了一个梦,看到阿白在一群大狗小狗中开心地奔跑、嬉闹,那一身的纯白分外引人注目。
(15)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完全升上树梢,城市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仍然弥漫着朦胧睡意的时候,吴老太就来了。
一到广场,她顾不上和柯叔打招呼, 就直接走到阿白卧的地方,伸手向它的鼻子探去。与柯叔测阿白的鼻息不同,她只是用指尖揩了下鼻翼,脸上马上露出了宽慰的神色,嘴里轻轻喃喃地说:“好转了,好转了,小姑娘的生命力可真顽强呀!”
一旁的柯叔有些奇怪:“吴大姐,怎么看出阿白好转了?”
“狗和人一样,从胸腔呼出带着体温的气息。昨天我刚看到阿白的时候,它已经气若游丝,鼻子干燥发白。现在鼻翼润湿些,也变回原来的颜色,说明生命力在恢复…唉!可怜的阿白,就吊着一口气,看来还是想等它原来的主人回来,狗的心思就是这么单纯。”
听她这么说,柯叔心里不禁又浮起另一个疑问。
“吴大姐,我看狗也是挺聪明的,听话乖巧,为什么有的人打狗虐狗,还狠心抛弃它们,都这么残忍无情了,怎么还那么忠心?”
这个问题看起来普普通通,认真想一下却不好回答,狗为何那么忠诚于主人,为何与人类的亲近度那么高,为什么别的动物不这样,这是它们内里的事,似乎从来没人认真去探究过。但吴老太是教生物医学的教授,这个问题难不倒她,只是踌躇该怎么把深奥的科学道理向柯叔说明白。
“老柯,这和物种的进化有关…”刚一出口,她发现这么说太学术了,又转了种说法,“天地间刚有人的时候,与飞禽走兽,鱼虫虾蟹都是一样的,只为了吃食活着,繁衍后代,并不比那些狮子老虎高明多少,反而非常弱小。可是经过漫长的几十万年的时间,人渐渐学会了使用工具,一个重要的器官开始比别的动物发达起来。”
“是手吗?”会使用工具,柯叔觉得肯定是手。
“不是,是脑子。”吴老太说的时候指了指自己的头。
脑子!柯叔恍然大悟,觉得也有道理,人的脑子的确比别的动物聪明得多。
“刚开始的时候,人和动物的脑子都是一样的,只有本能脑。”她怕柯叔不明白,“本能脑就是控制人饿了找吃,冻了烤暖,有危险赶紧跑。还有那些小老虎会猎食、小鸭子会游泳、小鸟会飞…这些都是天生遗传,不用教就已储藏在脑里的本领。”
对于这个本能脑,柯叔听着有些愣,但后面的明白了,吴老太说的那是动物的天性,与生俱来的。
“后来,经过漫长的进化,有的高级动物就出现了情感脑,也就是能产生喜怒哀乐的情绪。这个主要是哺乳类动物有,冷血动物没有。”虽然吴老太竭力想说得平直些,但还是避免不了冒出些科学术语。
那就是说,动物也会高兴伤心沮丧发怒,这其实不难理解。
“在所有的生物里面,人的情感脑是最发达的,后来还进化出了其它生物缺少的智慧脑,就在这里。”吴老太指了指前额。“才会这么聪明,会思想和逻辑思维,才能主宰这个世界。”
“在所有生物中,狗因为经过人类的长时间驯化,受到影响和熏染,所以情感脑比别的动物要发达。它们的情感与智商,就如四、五岁的小孩一样。你说,这么小的孩子,那么稚气单纯,只会爱和依赖,怎么会恨呢?它们缺乏智慧脑,分辨不出复杂的人类情感关系,所以只是认准养育它们的主人,就象个忠诚的奴仆。”
听完吴老太深入浅出的说道,柯叔大概明白了—它们就象个质朴而可爱可怜的孩子,忠实地依附着人类,低眉顺首无怨无恨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与摆弄。
“吴大姐,那照这样情况,阿白是不是只要再打几天针就可以好了?”
柯叔更添敬佩,满心欢喜地问。
可没想到她摇了摇头。
“这才恢复了点精气,离完全好还远着。如果把阿白比作人,它现在应该是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一大堆医生护士在围着抢救。可现在我们没那条件,只能慢慢来。”
这一天,吴老太还是给阿白吊瓶,用药。 空闲的时候就和柯叔悠悠地聊过去的事、社会的事,聊人的事、狗的事。后来几天,她把阿丁也带来了,它好奇地凑近阿白闻嗅着,还伸出长舌头亲昵地舔舔。这时阿白已经恢复了许多力气,眼睛可以完全睁开了,但还站不起来,只能蜷卧着,回以亲近的眼神和虚弱地晃动几下尾巴。
“这两个小家伙,还是同病相怜呢。”柯叔看着它们不禁感叹。
“阿白已经恢复许多了,但要根除它身上的病毒,还要用些复杂的法子,我想把它带回去治好,再送回来行吗?”吴老太带着征询的眼光问。
柯叔却有些慌乱, 因为她这样问,明显是把他当成了阿白的主人,可他却一直觉得自己只是暂时收留它而已,心里从没有那种占为己有的想法。
“可以,可以…能治好它就行。”其实他还想说,如果吴老太能收留阿白更好,可是又觉得不是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