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柯叔说其实到广场上遛狗的人也不固定,来来去去的。有的人一段时间来得多些,看着有点脸熟。有的人偶尔来一下,或许不是住在附近。还不时出现一些新面孔,带着形态各异的宠物犬,因为共同所好聚到一块,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小圈子。
每天晚上十点过后,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恶劣天气,当健身休闲的人们渐渐离开,喧嚣浮躁的气息随夜风飘散,广场的东北角便会闪现出许多欢脱的小身影。那些大的,小的;长毛的,短毛的;健壮的,瘦弱的;好看的,古怪的…各种犬,从白日牢笼里放出来,在夜晚短暂的自由中奔跑追逐、打滚撒欢、恣意玩闹。使这广场免于人类独占的霸道沉闷,显示出一点点对弱小生灵的接纳与宽容。
只要主人们管束好自己的犬,仅在东北角那一个“特区”活动,加上夜深广场上人少了,柯叔都不会干涉。闲来无事,还会在一旁看着,不时和犬主人们闲聊几句。也是这样,他认识了很多宠物犬的品种。有看起来块头很大,浑身灰白厚毛,却性格温顺得象个姑娘的阿拉斯加犬;有样子吓人,却憨厚有趣的哈士奇;但更多的是博美、比熊、泰迪、贵宾…这种乖巧可爱的小型犬。这些大大小小的犬聚在一起,仿佛也成了一个小的社会。它们互相交头接耳,用鼻子嗅着、用软舌头舔着、用小爪子挠着,就象一群蒙昧未开的天真孩童,用成年人不明白的语言在交流。当然也有调皮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几只犬就追逐打闹起来,大的阿拉斯加犬象个憨大哥,被两三只小比熊、博美和泰迪围着追着,扑咬着滚成一团。但这种玩闹完全是善意的,轻轻甩头,用爪子拔开顽皮的小犬,实在过分了就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吓唬一下,象是大哥在训诫小弟妹。不一会,犬主人发一声喊,它们马上就四散开来,欢快地嗅着地上的草,撒开四条腿奔跑,在主人身旁跳跃邀宠,没有遗留下一丝纠结不快。
柯叔看着这一幕,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软而暖的感觉。在这世界上,人类是至高无上的,对别的所有物种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小时候,柯叔家里的周围的山上、田里、小溪,还有许许多多的动物生灵—野猪、麂、獾、草龟、斑鸠、长尾鸡、章公鱼,还有随处可见的青蛙、泥鳅、螃蟹…可就在这几十年里,它们都渐渐消失不见了。柯叔曾亲眼目睹了村民们兴高采烈地围捕一只黄猄,它还是那么的小,同类早已被猎杀殆尽,独自惊慌失措地在越来越稀薄的山林里游荡苟存。当村里的猎手把它的尸体抬下山,还恨恨地叹气说太小值不了啥钱的时候,他从黄猄的眼里看到了一点点生命的光,在慢慢熄灭。从那以后,柯叔村子那一带再也没见过这种生灵的身影,有的只是越来越多的房屋和翻倍增长的人口。再后来,连青蛙、小鱼虾、飞鸟都难觅踪迹,山林田野一片死寂,曾经喧嚷热闹、生机盎然的天地间,显示出了唯余强大的胜利者夹杂着残忍的孤寂。
但在广场这一角,柯叔却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奇异感。这里的人与犬之间,不再是生物界猎捕嗜杀的血腥关系;不再是为了美味而圈养,生命吞噬生命的弱肉强食;不再是以征服者的姿态,高高在上看着困锁笼中囚徒的得意与嬉笑。尽管还是一种不完全自由平等的依附,但在这个对它们而言冷酷无情的世界里,能够乞怜生存已殊不容易。
所以,对这些主人称为“毛孩子”的生灵,柯叔的确是带着怜爱的心情,象看着一群活泼蹦跳的孩子。
那些主人们给自己的犬起了五花八门的名字,有叫妙妙的,一听就知道是只雌犬;有叫鲁班的,让人觉得有些奇妙莫名;有叫豆芽的,其实犬却并不瘦弱;还有叫哈皮的,名字有些洋气。柯叔看得多了,也大致象人脸熟一样能认出个七八分来。
广场上不时有人带着新的犬加入遛狗圈子。这天晚上,柯叔看到一个看着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牵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出现在广场上。
“你这是什么狗呢,真可爱。”新来者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比熊。”女孩回答,“石油学院一对大学生情侣养的,毕业了带不走,我花两百块买下了。”语气中透着捡了便宜的自得。
大学里养宠物又遗弃的确不少见。许多大学生们把小猫小狗当成恋爱拍拖的道具,在学校时情浓似蜜,它们自然也倍受宠爱。然而主人一毕业,便难免被无情抛弃的命运。
一个阿姨把小狗抱起来,喜爱地捋了捋毛,又拿起小爪子看了看,忽然有些犹疑地说:“你这小狗粗一看象比熊,但细看又不对。比熊的毛短而有点卷,腿也没那么长。”
说着,她叫旁边的人拉了一只小狗过来:“你看,这只是纯种的比熊。”
一对比,细微的差别立即出来了。那只比熊虽然也是白色,但有些偏暗,毛短。而女孩的小狗则是披着雪一样纯白色的长毛,四肢比例修长。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这不象是比熊,象是博美。”马上有人反驳:“它才两个月,就有这么大了,博美要小巧得多,肯定不是。”旁边又有个人插嘴,“会不会是柯基?”立即引起一阵笑话,因为柯基犬没有纯白色的,而且身长腿短,根本不搭边。
终于,一个中年人似乎很有把握地下了最后的鉴定决论:“这是一只比熊串串。”
“串串”,在宠物犬圈子里是指杂配的狗,价格要比纯种血统的低很多。
“应该是,那些大学生没什么钱,怎么会买得起真的比熊。”旁边又有人补充。
几乎没人注意到,女孩的神色一下子变了,布满了愠怒不快。她明显是那种喜欢却又不怎么懂狗的人,原以为精明地捡了个大便宜,可以炫耀满足一下虚荣心,没想到却被这么多人当面揭了底。
这时那小白狗早已按捺不住,扯直了绳子想奔去和别的同类玩耍。
“回来,不许去!”女孩使劲一扯绳,把小白狗拉得翻了个跟头。
旁人这才发现女孩情绪不对,马上纷纷转为劝解,说只要自己喜欢就行,什么狗都没关系。还有人大方地说自己的也是“串串”。
女孩的神情缓和了些,却丢下自己的狗,万分羡慕地专心抱弄那只纯种比熊去了。
懵懂的小白狗不明白人类之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原来疼爱它的主人为什么突然变得冷淡,它自顾自地扎到狗堆里撒欢戏耍,又低着黑色的小鼻子一耸一耸贪婪地嗅着泥土和草香。
在它走近的时候,柯叔忍不住蹲下来想轻轻摸一下,小白狗却警觉地抬起头,一扭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