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厂里又招了批新的工人,有个湖南的小妹子长得清秀标致,聪明伶俐,总是乖巧地叫我玉阿姨,还会勤快地帮我干些活。她多象你年轻那时候啊,你见到了肯定也会喜欢的…我们原来那个车间搬了,又盖了一幢新厂房,听说是从外国进口的生产线,做电脑那些键盘、机壳、线路板。如果你的厂子做到现在,肯定也很大了…”
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时间片刻不缓地悄悄从愁眉处,指缝里,天地间流过。在小桃逝去第五年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让二舅娘第一次产生了动摇—那就是周老板要退出在厂里的股份,回香港去了。
周老板走的前一天,特意去到食堂边的小房子里看二舅娘。
“阿玉,我年纪大了,家里人都不让我再操劳经营工厂。我儿子已在加拿大定居,我回香港办好移民,也跟着过去了。”
“周老板,你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吗?”二舅娘湿了眼眶。周老板是自始至终给她和小桃荫护,真心善良地关爱和帮助她们的人,是二舅娘的安心的后盾和支撑。现在连她都要走了,二舅娘的心一下子空了,乱了。
“是的,阿玉,去了那边之后,就很难回来一次了。我年纪大了,也不想再旅途奔波。”
周老板看了看屋里,黑漆一片看不到什么,但她知道小桃的骨灰盒在里面。“阿玉,你不用担心,虽然我退出了股份,但现在的股东和新的股东都是我的朋友。我已特别吩咐他们,除非厂子经营不下去,此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炒你。还有我家族的影响还在,他们会卖我这个面子的,你放心。”
二舅娘心里溢满了感激,却不知表达更多什么,只是哽咽着说:“谢谢你!周老板,我替小桃谢谢你…”
“阿玉,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非常苦。我还是那句话,你已经很对得起小桃了,就算随时放弃,都没人会说你,你也于心无愧。继续坚持下去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实在撑不下去了,就不要再为难自己,明白吗?”
二舅娘知道,周老板是为自己好。 她只是小桃的好姐妹,好朋友,完全没有责任和义务来继续这份坚守。况且,这可能还是一份虚妄的,没有任何结果的坚守。
“周老板,我知道了,你也要保重自己。”
二舅娘含泪点点头。
周老板走后那一年, 二舅娘的心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漂荡无依,摇摆不定。她听人说,死去的人如果不做法事超渡,就不能投胎轮回,会成为无主孤魂游荡受苦。如果这样,她不是害了小桃吗?一想到这,二舅娘的心不由得发颤。可是如果投胎,在那个奈何桥上,小桃就要断绝忘掉这一世所有的事,开始新的一生,那不就是和儿子永远无法团聚了吗?那样小桃的魂灵会甘心,会同意吗?这些古怪的念头不断地在二舅娘心里搅扰、纠结、冲突,使她心神俱疲,憔悴苍老。
终于,二舅娘觉得小桃太苦了,心里的天平还是滑向了让她投入轮回解脱的一边。她去不远的邻近村子里找了一个做白事的道公,谈好了做斋超渡的价钱。由那道公出面,找了间已经废弃的房子作为道场,看好了做法事的时间。又到离镇上不远的一座小山上找了一处地方,做完法事就准备将小桃的骨灰安葬在那里。
一切准备停当,二舅娘在心里默默地说:“小桃,不要怪姐姐,你这辈子过得太悲苦了。你这么好这么善良,不应该死了还继续遭罪。去投个好人家,下辈子一定要好好的。”
定好做超渡法事这天很快就到了,时间是在晚上八点多。二舅娘忙完手上的事,天还没黑,夕阳顽强地不肯退去,在天边布下了一片亮晃晃的火烧云。她回到小房间里,用个袋子细心地把小桃的骨灰盒装好,还塞了几件衣服,确保从外面看不出是什么,就用一只手轻轻夹抱着,准备往厂门外走去。可就在她掩上门,转身要迈开步子的时候,一下子愣了—刚才明明还满目夕照,怎么天突然就黑了!可是路灯又没亮起,显然是还没到时候,这是怎么回事?正当二舅娘疑惑地想继续往厂门口走去的时候,天际隐隐响起的雷声,还有迎面疾扑而来,夹着雨滴的冷风,使她明白了这“天黑”,原来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二舅娘很急很懊恼,却毫无办法,因为这雨是那么的急,刷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又那么的大,瞬间天地就白茫茫一片,还不断打雷闪电。她坐在房子里,愁眉不展地看着外面,心里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雨一直下到深夜, 才渐渐停了下来,可二舅娘定好的法事也泡了汤。
第二天,二舅娘抽个空,连忙去找那道公,想重新定个时间。 可刚到他家里,就得到一顿责骂。听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那道公久候她不来,就手痒跑到一个地下赌场赌博,却刚好遇到派出所收网抓赌,被关了进去。
二舅娘知道自己不对,却有些诧异,昨晚下这么大的雨,这道公怎么还能去到那道场里等,后来还跑去赌钱呢。谁知她说出昨晚下雨的事后,那道公的家人更是火冒三丈,说那一点点雨,怎么能成为失约的理由,指责她不讲信用还狡辩,以后都不接她的法事。
无端地受到斥责,二舅娘一脸懵然和郁结。从道公家里出来,她问了那村里的人,才惊讶万分地知道这里昨晚只是下了一点稀落小雨,就更别说电闪雷鸣了。从二舅娘的厂子到那条村子,也就四、五公里远,怎么会这边大雨滂沱,那边和风细雨呢!
这突如其来的,奇怪的暴雨,一下子彻底破坏了二舅娘超渡小桃魂灵的安排。她心里郁闷着觉得哪里不对,呆呆地坐在房子里苦想。雨后的天空放晴,阳光明媚,白云团团,可仍不时有一两朵带着雨色的乌云飘过,使四周一下暗下来。当天上又一次飘来黑云,还吹起一阵凉凉的风,二舅娘忽然打了个激灵—昨晚那一场雨,不是和小桃死那天的骤然暴雨很象吗?是的,都是那么急、那么大,就象个悲伤至极的人在放声大哭一样。
二舅娘又想起小桃临死前的嘱托,一下子流出了眼泪。难道是她的在天之灵,不同意这么做吗?小桃即使已化为一缕魂魄,仍心心念念自己的儿子,不舍得归去。想到这,二舅娘悲伤得难以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