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一家工厂墙外的花坛边坐下,把旅行袋抱在怀里,忍不住又哀伤流泪:小桃生前已够苦了,为什么死后仍不得安生,没有个容身之所呢。以前无论多苦多难,至少还有一丝希望,有一点点路可以走。可是现在,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在深圳,在广东,人们的传统意识里都把生死看得泾渭分明,荣枯殊异。生,就能不断拥有,就有权利与地位。死,则是毁灭。一旦丧失了生命的气息,所有相关的东西都视为晦气,就更别说阴冷的骨灰了。她无论把小桃的骨灰带到哪里,被发现了结局都是一样的,只能被无情地赶走。而且她心里也愧疚,觉得真会损害了别人的风水,觉得良心不安。可是,让她随随便便地把小桃的骨灰处置掉,二舅娘又做不到。她不忍心,这毕竟是她最亲最好的姐妹。又不甘心,因为小桃至死都没能和儿子重聚。
这一连串如乱麻般的愁绪在二舅娘心里搅扰,使她越来越惶然无措,捂住脸呜呜地哭出声来。这时正是工人上班的时间,许多年轻的女工三三两两匆匆而过。她们都象二舅娘和小桃当年那样只有十八、九岁,用奇怪的眼光瞥着这位大姐,不知她在哭什么。她们充满了欢快与憧憬,即使阴暗的天气也无法遮盖。
哭了好一会,眼看上班到厂打卡的时间要过了,二舅娘决定先打电话回厂里请假,然后再想办法。就在拿起公用电话的一瞬,她想到了一个人,也许只有这个人能帮她。可是她又摇摆不确定。犹豫了一会,还是忐忑着按下了电话号码。
是的,二舅娘想到的,就是周老板,这也许是唯一能帮她的人了。可是小桃已不在了,周老板又是个极信风水的香港人,她会理这晦气的闲事吗?
其实在小桃离开工厂,租房养病这段时间,周老板断断续续也给过不少帮助。有时她从香港带些药过来,叮嘱二舅娘给小桃服用。二舅娘请假有些多,她吩咐生产部不能刁难,还会经常问一下小桃的情况。可是二舅娘和小桃都有同样的感觉—不能再麻烦周老板了。她已经给予了非常多的帮助,还有一大盘厂子经营的生意要忙,所以无论有什么困难,她们都决定自己解决,不能再给她添烦心事。连小桃离世了,二舅娘都还没直接和周老板说。
但现在,二舅娘已经毫无办法,走投无路,她只有试着去找周老板。
电话接通,嘟嘟响了好一会,那边才传来一个干练温厚的声音:“喂,你好!”
二舅娘一听到,情绪立即控制不住了,呜咽着说:“周老板,是我,阿玉…小桃没了…”就如孤弱无助的人终于遇到靠山一般,二舅娘的委屈化成了涟涟不断的泪水。
“阿玉,你不要哭,小桃的事我都知道了,难为你了。”应该是厂里有人向周老板报告了小桃溺亡的事。
二舅娘哭着把小桃临死前那晚说的话,走那天的情形,还有把骨灰取回来的事都详细说了。
“阿玉,你准备怎么办呢?”
周老板的语气淡淡的。
“我想帮小桃找到亲人,接骨灰回去,可是我找不到…现在租处的房东又赶我走,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阿玉,你和小桃因打工而萍水相逢。她遭了那么多难,你一直不离不弃,象亲姐姐一样陪着她,照顾她,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无论怎么做,都对得起小桃,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良心,没人会说你的。”
二舅娘听出了周老板话里的意思,她可以自己决定处理掉小桃的骨灰,从道德上、道义上,都没什么错,自己也不用那么苦。
“可是,小桃临死前有个托咐,要我把一些东西和话给小杰,我想把小桃的骨灰一起保管着给他。小桃太惨了,活着等不回来儿子,死后能重聚也好啊。”
“阿玉…”周老板的语气忽然变得凝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小杰可能五年、十年、二十年…也可能那个测言不准,永远都不会回来,你要等多久。再说,保管着一个工友的骨灰盒,你的家人、亲人、周围的人会怎么看,你以后的生活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二舅娘喃喃地说:“能等多久就多久吧,只要我还在深圳打工…实在撑不下去了,再作打算…”话语声不大,却透着一种坚定。
周老板那边沉默了。其实她刚才是在试探二舅娘,故意劝她选一条最简单省事的路子走。可是没想到,这两位毫无亲缘关系的姐妹之间,竟然有那么深厚的情感,这已超出了她对人性的估量,不禁深深为之动容。
“阿玉,这些年,我看着小桃经历劫难,看着你对她情同金兰的付出。我很想帮你们走出苦境,可是刘大师已给小桃测过,这都是她命中注定的遭际,我们凡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这是周老板的心底话,充满了无奈与悲凉。“但是,为善总是没错的,既然你有决心,我就再帮你,也是帮小桃最后一次…你把她带回厂里吧。”
“什么?!”二舅娘很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话也结结巴巴。“周老板…这这…怎么行…会影响你厂里的风水的…不行不行…”
“阿玉,你不明白,其实最大的风水,不是一块地,一处宅,而是一颗善心。香港的富豪每年都捐建学校,帮弱扶困,热心慈善,就是在给自己积德。帮助小桃母子重聚,这是一件有大德的善事,对我厂子只会有好处。”
“但是…”
周老板顿了顿,又说:“我这样想,但其它股东不一定会这样想。你带小桃回来,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且,有件事我要做出安排,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做到。”
“什么事?”
二舅娘问。
“你不能再做生产线的拉长,因为那样你就要和工友吃住一起,很容易发现小桃骨灰的事。我要调你去做杂务,负责打扫卫生,做饭,自己住一个房间,但工资也要降低,你能答应吗?”
二舅娘完全明白周老板的苦心。做杂务是在食堂旁边有个单独的小房子,远离工人们的宿舍,避免了人多嘈杂,只是薪水要比做拉长少三分之一左右。可是为了小桃的嘱托,这算什么呢?她几乎不假思索,马上答应了。
就这样,二舅娘被厂里以不遵守工作纪律,请假多为由,调去做杂务,成为一名做清洁和煮饭的阿姨。食堂旁那间阴暗的小房子,就成为了她和小桃骨灰的安顿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