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无论怎样,小桃又看到了希望。 比起那老道长的测言,这个希望更加近,更真切,似乎触手可及—拐走小杰的人已找到,他已经交待了孩子的去向,只要循着这条线查下去,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
就这样,小桃回到深圳,每天沉浸在警方找到小杰,母子重聚的浓浓期盼之中,焦心地等待着消息。
可是命运又一次和她开了个残酷无情的玩笑。那个希望看起来很美丽,闪着五色的幻彩,在眼前的空中飘飘悠悠,却是个脆弱无比的大肥皂泡。随着时间的过去,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直到半年多后,警方的“正在查…等消息…”再也搪塞不下去,小桃才知道,领走小杰那女人动了邪念,将他卖给一户人家,但那家人嫌他年龄大,经常哭吵着找妈妈,退了回去。又转卖到一家无子的农户,当丨警丨察追查到这农户时,却说小杰已于一年前逃离失踪,不知去向。警方又多方寻找,却再无结果。
一年前,也就是小杰八岁多的时候,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那么寒冷,他会跑去哪?会经历什么,怎么活下去,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些问题如一把把尖锐的利刃,将小桃的的心搅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二舅娘寸步不离地陪着小桃。她同样的无比心痛流泪,小杰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么漂亮、聪明、懂事的一个孩子,在小桃夫妇和周围的人眼中,就如一块晶莹生辉的宝玉,爱护备至,生怕有一点磕着碰着。可是这块宝玉,父母心里无价的宝贝,却被歹人窃去,象一头小牲畜般被低贱地买来卖去,从天堂到地狱受尽屈辱折磨,现在还生死未卜,这怎能不叫人心痛欲绝呢。
那一段时间,小桃每天都泪流不止。周老板和二舅娘费尽苦心帮助她竖立起来的,颤巍巍的柔弱人生支柱,在那洪水泛滥般悲痛的冲袭下,瞬间崩圮殆尽,只遗下一片死寂与荒凉。
二舅娘十分担心小桃。如果没有这次发现人贩子和得知小杰去向的事,小桃依靠着等儿子回来那细若游丝的虚无希望,或许还可以勉强撑下去。可是经历了这次鼓起巨大的希望,又瞬间破灭的过程,小桃就如在人生的大海中被恶浪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这残酷之极的打击有谁能够承受?
小桃几次收拾行李想去东北寻找儿子,都被二舅娘死死拦住了。她明白,以小桃现在这样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可能再经受得起到异地他乡煎熬寻子的摧折。她紧紧抱着小桃,两个亲密无间的好姐妹悲声恸哭。小桃哭的是她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受尽流离折磨,觉得作为母亲愧对他。二舅娘哭的是小桃这么善良好心,命运却如此悲凄多舛,她今后的人生前路,将会布满了荆棘、坎坷和乌云。
周老板叫二舅娘多陪伴小桃, 尽量让她做些别的事情分分心。她们心里都沉沉压着一个忧虑,担心小桃这样下去,会出现别的什么状况。
然而尽管二舅娘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劝慰和陪伴,她还是揪心地看到,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在一天天地变坏。她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通常只吃几口饭就再也没有胃口,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吃东西。睡眠不好,晚上整夜失眠,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脸庞消瘦得厉害,面无血色,象纸一样苍白。在梳头时还大把的掉头发。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更令二舅娘痛心和忧虑的是,小桃的精神开始出现了问题。
(47)
小桃陷入呆滞木然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总是用空洞洞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又或是一个人,一件东西,僵直的身体仿佛变成了没有生命力的塑像。
以往,只要二舅娘稍提醒一下, 小桃就会从沉滞中惊转过来,回到现实的世界。可现在她往往叫或动小桃好几次,都得不到反应。有几次二舅娘急了,抱着小桃哭喊,她才艰难地回过神来,眼神游离茫然,竟然好一会认不出眼前的人。她的精神和意识,已不堪残酷现实的重压与打击,渐渐沉浸到另外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中去。
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能再继续在厂里上班了。她回深圳后有一点工作的薪水积蓄,二舅娘便帮她在外面租了个小房间,让小桃好好看病调理身体。
白天,二舅娘在厂里上班,晚上去陪小桃。她想着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寄希望于时间发挥它抹平创口、冲淡一切的神奇作用,使小桃慢慢地恢复。
这几年,二舅娘也经历了很多,她的母亲最终还是因病走了,父亲在帮人盖房时不慎摔成了残疾。一个妹妹十分叛逆,不顾家里极力反对,年纪小小就跟人私奔去了外地。婆家也不省心,为了和邻居家争土地打官司两败俱伤,欠下一大笔债。丈夫脾气暴躁,经常对她和孩子又打又骂。烦心的事如此多,可是她慢慢在生活的磨炼中明白一个道理,无论遇到或发生多倒霉的事,只要咬牙坚持,一切困苦都会过去。时间就如村前那条流淌不息的小河,既会不停地带来,也会不断地淘去。生活继续下去,就有希望。
她也想小桃这样,让时间的河流,把她身上的悲苦都冲涮掉。在经历了希望、失望,到至痛的绝望后,可以如蝉子脱壳般获得新生。
可是, 二舅娘却忽视—或者说是她没有经历过那种深刻体验,这世上万般事,千种情,都可以让时光岁月磨蚀消淡。但唯有母子的舐犊之情,却会随着时间愈浓愈深,那份骨血心魂相系的思念与牵挂,甚至可以穿越生死两界,任凭什么力量都无法割断。
二舅娘发现,小桃经常不在房间,不知去了哪里。她早上去厂里上班前,谆谆叮嘱小桃安心休息,不要出去。可是等她晚上下班回来,房子里总是令人心焦的空荡,没有小桃的身影。她着急地到处去找,其实也不难找到—小桃去的都是有儿子回忆的地方—厂子的旧址,虽然已经拆掉起了别的建筑,但那条路没变,路口没变,厂子门口那株高大的盘架子树还在。以前小杰还小的时候,小桃、阿成或二舅娘会抱着哭闹的小家伙来到亭亭如盖的树下玩,听蝉鸣和鸟语啁啾,捡掉下来的小花小果。街道附近的一个小公园,晚上厂里不加班,或周末休息,小桃就会带儿子来这里,满脸疼爱幸福地看着他在小滑梯爬上滑下,和认识的街坊小朋友满头大汗地追逐嘻闹,或是几个小脑袋聚在一起好奇地研究小昆虫。还有镇上的广场,那里繁华热闹,经常有儿童剧演出,旁边有大商场、书店、儿童乐园、麦当劳,小杰最喜欢去那。
每当二舅娘去找,就会在这其中的一个地方,或是树荫下的围墙边,或是小公园一个角落的花坛边,或是广场边的一条长椅上,看见小桃单薄伶仃的身影在沉沉暮色中呆坐着。那双曾经美丽清澈的眼睛已变得黯淡无光,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长时间一动不动。周围不断有人路过,有欢声笑语,也有嘈杂喧闹,可这些都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她身体的躯壳留在这欢脱的人世间,可意识和精魂已破碎飘散。
“小桃,你怎么又来这了…吃饭了吗…我们快回去吧,天黑了。”
二舅娘心疼地想赶快把她带回租的房子里。
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小桃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她努力将散成云絮似的思绪收拢回来,用一种陌生而带着些畏怯的眼神看着二舅娘:“我在等我儿子,他去玩了,等会我们一起回家。”
“小桃,我是玉姐啊,你怎么认不出我了…”
二舅娘哽咽了,没想到小桃的精神已差到这个程度,连她这个最好的姐妹都认不出了。
“玉姐,玉姐…”
小桃嘴里喃喃地说着,仿佛那是一件遗失了很久的东西,要从记忆的最深处去努力搜寻辨认。
“是啊,我是玉姐。走吧,我们快回去,你肯定没吃饭,会饿坏的。”
说着,二舅娘拉起小桃的手,想赶紧回住处去。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小桃一下子用力甩掉了她的手,语气坚决地说:“不行,我儿子还没回来,我要等他,不能走。”
二舅娘又伤心又急,几乎要掉下眼泪,无奈之下,只好哄着说:“小杰已经回家了,他爸爸带他回去了。”
“真的吗?”小桃无神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
“真的,听话,我们快回去。”
二舅娘牵着小桃,象带着个孩子,两人踽踽而行的悲凉身影,渐渐湮没于夜幕下璀璨闪耀的万家灯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