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犯人只是随意哼着一支没有词的调子,那应该是他一个下意识的习惯。在旁人听起来,除了感觉腔调有些悲凉,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当它钻进小桃的耳朵里,却如滚石入水般掀起了阵阵巨大的波澜。
这调子小桃太熟悉了,她在晋北一个小县城里苦苦寻找儿子的时候,到圩集庙会、街头巷尾、大村小屯里,就经常会听到这个调子。这是山西梆子戏的一种,而且因为那个县城的文化和方言与别的地方不同,形成了自己独有的流派,只有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才会喜欢和哼唱这种有些怪异的曲调。而眼前这个犯人顺口可以哼吟出来,就说明他之前说的都是假的,他就是山西人—他所说的之前认识一个山西人贩子老吴,其实就是说的他自己,他是在刻意伪饰、狡辩,戏弄眼前这个无辜柔弱的女子。
“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你知道我丢了儿子已经家破人亡了吗?你知道我找儿子找得多苦吗?
当小桃气得脸色煞白,颤抖着含泪说出这句话时,旁边的丨警丨察,还有二舅娘,却都听不懂,因为她是用山西那个县城的土话说出来的。可是犯人听了,却象一股强大的电流通过身上般,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地转过头,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小桃。刚才的狡狯滑舌已消失无踪,代之以惊慌和结巴:“你,你是山西人?你怎么会说我们那的话。”
“我在你家那呆了整整两年,哪条村子、哪个山旮旯我都去过了。”
“你到过延平寨吗?”
“去过。那里离县城很偏远,只有几十户人家。”
听到这里,犯人竟有些激动,眼角还泛起了泪光:“你知道寨子里有一户姓牛的人家吗?整条村只有这一姓。”
“知道。”小桃踌躇了一下,这条村她的确去过。那户牛姓人家是村里的外来户,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叫牛婆婆。牛婆婆仅有一个儿子,在一次和邻居的争拗中冲动打死了人,离家逃走了,二十多年杳无音讯。儿子逃走后媳妇很快也改了嫁,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孙子成年后跟人下井挖煤,出事故没了。一个孙女长大后嫁到了晋南很远的一个地方,就剩下牛婆婆自己一个人。
小桃之所以对牛婆婆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在那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敌视她,把她当外来的搅事者或人贩子看待,只有牛婆婆对她表示了善意,给她水喝,还顶着村里人的指责让她住了一晚。小桃看牛婆婆这么可怜,也帮她干了不少家务活。
现在犯人为什么要问起这户人家?往深一想,小桃若有所悟。
犯人在细细问过牛婆婆家的情况后,跌坐在铁椅上,仿佛被忽然抽去了精气神一样,呆滞地一言不发。
刚才小桃和犯人之间的对话,都是用晋北的方言土话说的,二舅娘听不懂,但能明显地感觉到事情出现了转机。她见那犯人不说话了,连忙从包里掏出几张相片,紧贴在会见室的窗玻璃上,大声说:“你看看,这是三年前的她,年轻漂亮幸福…你看看,这是她一家子,这是她儿子…现在都没了…她才不到三十岁,可为了找儿子,生活全毁了…”
犯人被二舅娘的话惊动,呆滞地把眼光转过来,看到相片上的人,尤其是刚一触及小杰那天真可爱的脸庞,马上被炙烫到似的转开了,不敢再看。
丨警丨察把犯人带回了监室。当天晚上,监狱里就传来消息,犯人全部招供了拐卖小杰的犯罪事实和去向,狱方会将线索移交到地方警方,叫小桃回去等消息。
出乎警方意料的是,小桃提出要求再见一次那犯人,因为她想知道小杰被拐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她的心就象一片沙漠,饥渴万分地想了解关于儿子的每一点消息。
第二天,还是在那间会见室里,犯人的头低垂着,只能看见一簇花白的头发。
“牛大哥,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你知道牛婆婆想念你、担心你,眼都要哭瞎了吗?”小桃自从知道这犯人就是牛婆婆那离家逃亡多年的儿子,还有他如实招供之后,恨意已消褪了许多。
犯人抖索着微微抬起头,脸上满是悔恨和愧意:“大妹子,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的…”
原来,这犯人牛大哥原也是个本份的庄稼人,夫妻俩辛辛苦苦种着几亩薄地,奉养母亲,抚育儿女,虽然生活清贫,却也苦中有甜,悠然安稳。可是有一点不好,由于他们家是逃荒来的外来户,也就是那里整条村子都是同姓同宗,只有他家是异姓,所以受到许多歧视排挤。尤其是改革开放后,在分田到户,宅基地安排,邻里纠纷等方面,牛大哥更是觉得处处低人一等,不受待见。终于,在一次儿子被村里几个小混混污辱殴打,而又得不到公正处理后,他多年积压的怒火暴发,持刀杀伤几个人后逃跑了。起初,他躲得远远的,隐瞒身份到处打黑工。后来流浪到东北,他花了一笔钱,竟然就上了户口,换了一个新的身份。
有了新的身份,却再难回归正常的生活。牛大哥无时不牵念着家里的老母亲和妻子儿女,也偷偷往家里寄过钱物,却不敢留下姓名地址,更不敢回山西。他一个人游游荡荡,身无长物,觉得到处都充满不公平,老实会受欺负,便放纵起自己,在那个一切向钱看的年代,干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
“牛大哥,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小桃知道他昨天说的话大部分是假的,但她很想知道小杰被拐走后的遭遇那段是不是真的。
“不不不,大妹子,那是编的,我不是真的人贩子。”
牛大哥的回答很慌乱。
他的回忆倒回了三年前。那年他到福建那个县城,是听说那里走私很热火,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倒卖生意可做。那天,他正在一家小旅社里发愁这趟白跑了,旅费都倒贴了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了小孩低声的啜泣。一开始他不在意,后来觉得心烦,就找来服务员—恰好是他的山西老乡,问怎么回事。服务员说这小孩的父亲丢下他在这里就出去了,一天没回来,应该是饿了。牛大哥起了恻隐之心,就带小孩去吃了饭。这小孩说他叫小杰,长得帅气伶俐,聪明可爱,牛大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起初,他真的只想做件好事。可是又一天过去,孩子父亲仍然没有回来,他就知道应该是出事情了—这么漂亮可爱的儿子,没有哪个父亲会这么大意丢下不回来找的。他想把小孩送回家,可一问是在深圳,就踌躇了。因为他没有边防证,而且听说那边对身份的核查格外严,他不敢去。想送去派出所,自己身上背着案子,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到第三天,当有一个男人死于非命的消息在小县城里传开时,牛大哥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猜测那死者肯定是这小孩的父亲,现在他父亲死了,这似乎是上天有意的安排,是给他这次行程损失的补偿。终于,在犹豫再三后,他心里善恶的天秤倾斜了。带着小杰,哄说是带他回家,踏上驶向东北的列车。
“他有哭吗?有说过想妈妈吗?你打骂过他吗?”小桃的声音微微发抖。
“有哭…我告诉他爸爸出事了,骗他说去找妈妈,开始的时候哭得厉害…”
牛大哥又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臂,手指插进头发里。
“我吓过他,可是真没有打过他。这孩子很聪明,他似乎明白遇到了坏人,变得很顺从,甚至是处处讨好我…用那种乞求的眼光看着我,哀求说叔叔,我听话,你就带我回家找妈妈,好吗?我马上要开学了,妈妈肯定等我等急了。”
听到这里,小桃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掩着脸恸哭失声。
“后来呢,后来呢…北方天气那么冷,他怎么受得了!”
小桃哽咽着追问。
牛大哥的眼晴更不敢与小桃对视了,躲闪着望向别处,嗫嚅着说:“是的,他到东北水土不服,生了病。那年冬天特别冷,他的脸上、手上都黢裂了口子,长满了冻疮…”
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因为小桃已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二舅娘后来从丨警丨察的口中得知,牛大哥拐走小杰的动机,只是想收养他作个伴。后来他看照顾不好,就让一个认识的女人把小杰领走了,警方正循着这条线索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