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二舅娘听完小桃这两年的寻子经历,还有回深圳的原因,心如刀绞。
那是怎样一种悲苦!为了一丝漂渺的希望,不远千里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大海捞针般苦苦寻找自己心血相系的孩子。虽然从小吃过许多苦,但二舅娘还是无法想象小桃受过的煎熬和磨难,无法想象这位刚强的妹妹在苦寒的北方,踽踽独行四处找寻的场景,更无法想象那牵魂系魄的思念和一次次落空的失望交织,对她的巨大折磨与打击。
打心底里,二舅娘不相信那老道长的话,那更象是好心人使的小计策,对这位凄苦女子的劝慰。换一步说,即使老道长的测算灵验,他说的小杰“长大后”,那是多大呢!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那小桃还要忍受漫长的苦痛煎熬,这仿佛看到了希望,实际上却又如海市蜃楼般虚幻。
“小桃,你问过那道长,小杰会多大回来找你吗?”
二舅娘揪着心问。
“问了,他说一切自有定数,该回的时候就会回。”小桃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店外漆黑的一角夜空,仿佛那里藏着儿子何时回来的答案。
二舅娘更加确信那道长说的只是一句善意的谎言,但她还是心存感激,毕竟小桃回来了,她也不用再那么牵挂担心。
“小桃,那你就好好生活,安心地等小杰吧,他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小桃点点头,眼睛里闪现出了泪光。“嗯…玉姐,这两天我去了厂子,还有小杰的幼儿园那…一切都变了,我怕小杰回来都认不出地方了…”
二舅娘明白,小桃的厂子两年前转让给别人,后来那一片开发被征收拆迁,现在已经没有了。假如不是遭遇变故,光凭征拆补偿,小桃都已可以迈入小富行列。可如今她艰辛经营的心血不仅属于别人,还被世事无情冲蚀得不留一点痕迹,又怎能不叫她黯然心伤呢。还有那幼儿园,曾经寄托着她对儿子浓浓的温情回忆,然而因为街道整治,它也已经搬走了,现在那是一家酒店。
“小桃,还有我们的厂子在啊,小杰一定会记得那的。”二舅娘说的这个厂子,是指两人一起打工过的,周老板的厂。周老板很喜欢小杰,所以小桃谈业务时也带他去过好几次。
“周老板的厂,说不定以后也会变…”小桃喃喃地说。
“不会,不会的…小桃,你回到深圳了,怎么不找周老板呢,她也很牵挂担心你,一见面都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周老板…”小桃脸上的神色更黯淡了,“她这么关照培养我,象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可我却弄成这样,哪还有脸见她呢…当初我执意要跟阿成的时候,周老板苦口婆心劝我,都是为我好,我却让她失望了…”
“不要这么想,小桃,周老板是个很有善心的人,她不会介怀过去的事情的。你能够回去帮忙,她肯定很高兴…再说,你要等小杰回来找你,肯定是在她厂里最好啊!”
应该是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小桃终于答应了。二舅娘回去和周老板说后,她很高兴,马上同意让小桃回厂里上班。
就这样,时隔八年多后,这两位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又一起坐在了流水线旁。只不过与以前不同的是,她们当年那批工友已经换了几茬,现在身旁大都是些年轻稚气的新面孔。而二舅娘已成为生产线的小主管,小桃则要从一名普通工人重新做起。
(41)
小桃重回到熟悉的生产线旁,可又觉得如此的陌生。
在她离开的两年里,深圳的经济、科技发展太快了。原本火热的BB机已经渐渐失宠,代之以更加方便的手机。而且手机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更新换代—直板的、翻盖的、滑板的…黑白屏的、彩屏的、炫音的…还有电脑,以前是功能落后、款式单一的286、386…现在已经出现了更高端的奔腾…生产线的科技含量也更高,更自动化,对工人操作技术水平的要求也提高了。
二舅娘把小桃安排在自己旁边,就象小桃当初带她进厂那样,手把手教她适应新的生产线、新的操作技术、新的产品。可是她心疼地看到,昔日聪敏灵巧,手脚利落的小桃,变得木然笨拙,反应迟缓。人生的巨大变故,丧夫失子的悲痛,厂子与事业的幻灭,还有苦苦寻子的煎熬,已将这个昔日美丽灵慧的妹妹摧折得失去了精气。
她常常会忙着忙着,就忽然停下来发呆,怔怔地望着一个地方,或车间的某个角落,或窗外的天空,或是什么也不看,眼神空洞洞的漂浮着,好象陷入了绵长深邃的思忆之中。直到二舅娘叫一声或动一下,她才会蓦地从另一个世界里惊醒过来。两人间也不再象以前那么多话语了,大多时候是二舅娘在絮絮地说—厂里的八卦,社会上的新鲜事,电视放的好看剧子…想让小桃能够分一下心,转移一下注意力,不再封闭于思念儿子的苦痛之中。可是往往二舅娘说了许多,都只是如山间的轻风般从小桃的心上掠过,没有得预期的回应。唯一的例外,就是二舅娘说自己孩子的时候。有时她会说起女儿小玲多么懂事,小小年纪就可以帮家里干农活,照顾弟弟。又说儿子阿添是多么调皮捣蛋,经常惹得爷爷奶奶又气又爱,哭笑不得…每当这个时候,小桃总是听得分外出神专注,嘴角还露出难得的笑意。可是,这往往又不可避免地使小桃由人及己,沉沉地陷入对儿子的苦念之中。比如二舅娘说女儿到了上学年纪,自己背着书包每天走几里路去大队小学上一年级。小桃脸上就会露出凄凉的神色,喃喃地说:“如果小杰没丢,也应该要上三年级了。”那个她原本准备给儿子上学的漂亮笔盒,仍好好的保存着,还想着母子重聚那一天,可以带给儿子小小的喜悦。当二舅娘说孩子长得很快,衣服都不知该买多大时,小桃就会哀哀地说:“小杰应该也长高了,衣服肯定都不合穿了…”说着眼角又现出了泪光。
但无论如何,回到深圳的环境条件好了很多,还有二舅娘的陪伴照料,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在慢慢改善和恢复。尤其是周老板心痛小桃这样,专门和她长谈了一次,使小桃重新竖立起了本已倾圮的生活支柱。
“桃女,你要振作起来!那些不幸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软弱流泪没有一点用处,要坚强面对,生活还要继续,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