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小桃站在了命运的转折点上。
那晚的事情之前,她是个怀揣绮丽梦想的青春少女,生活轻快而五光十色。她为自己设定了一条前路,那就是凭自己的笃实、勤奋、坚韧,成为一个象妈妈那样有知识文化,不依靠别人,可以开创自己人生天地的人。她的心里充满了憧憬,有许许多多的小目标。为了实现它们,她很努力一点一滴地去学习。她觉得生活艰辛不易,却又十分充实而欢欣,因为每天都在朝着梦想靠近—那是个有着高大的宫殿,美丽的壁画,精巧的家具,还有满院姹紫嫣红鲜花的神奇地方。有时少女的朦胧情怀也会让她羞涩而心怀小鹿地朦胧想象,未来那个他应该是个阳光、勤恳、向上的人,可以和她一起共面困苦,共担风雨,共同营造一个温馨的小家。
可是,这一切都被命运大海中突如其来的一场狂风暴雨打乱了。她原以为只要足够坚定,不向困苦生活的压力低头,不被各种诱惑所左右,那样就可以把控住命运,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然而在命运的风暴面前,她发现个人渺小得如一片叶子,飘摇旋荡,不知会被抛卷到何处。
小桃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光洁美丽的脸庞上,如水的双眸里,布满了丝丝愁容。乌黑如瀑的长发,因为无心梳理,刘海鬓角处显得蓬乱。往日坚定自信的笑容也已消失无踪,代之以浓浓的焦虑和疲惫。
二舅娘一有空就去医院陪着小桃。看着虽然已移出重症监护室,却仍没醒来的阿成,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沉郁难受。这个男人,他舍命救了小桃,可也一下子让她背上了无比沉重的枷锁。如果他真的再也醒不来,又或是残疾了,小桃以后要怎么办?她知道善良的小桃绝不会做出寡情薄义的事,可是要为此赔上一辈子的幸福,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她今后的日子令人不敢想象,必定是充满着心酸与悲怆。
同样心情沉重的还有周老板,她一直在疑惑地琢磨着刘大师那个测命的预言。如果说阿成就是祸害小桃的那个男人,他会怎样祸害?照眼前的伤情,他身体能不能康复还未得而知,又怎么可能祸害?难道一直伤卧在床,拖累小桃一辈子就是祸害吗?不对,不对!刘大师测算说小桃会有一个儿子,照阿成这么重的伤势,怎么能和小桃生孩子。周老板脑海里电光一闪,难道阿成并不是,那个男人是另有其人!
命运的事情有谁说得准呢?往往人们觉得不可能的事,它就偏偏出人意料。而觉得板上钉钉,一心认定的事,却又总会柳暗花明。命运就象一个脾气倔强、使性斗气的怪老头,又象一个捣蛋顽劣、喜欢以捉弄人为乐的皮孩子,制造一道道浓浓的迷雾,让人困扰其中,看不清前路和方向。
但再浓的雾,也会在阳光下散开。小桃命运的迷雾,同样会在如梭流逝的时光里,逐渐显露它的真面目。
(25)
正当疑虑、惶惑、忧心,当然少不了一些心理阴暗之人的幸灾乐祸,各种各样的心绪想法交织缠绕,如浓重的乌云低悬头上,使人无比压抑悲凉,对明天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阿成醒了。
那是他昏迷的第二十二天。
失去意识,或者说是意识迷糊的那段日子里,阿成觉得自己象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色深潭,周围没有一点光亮。浓重如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将他重重包围缠裹。身下冰冷的水里仿佛有无数只手,将他牢牢地抓着,往潭底拖去。他苦苦挣扎,却觉得手脚四肢好象都不属于自己了,毫无反抗之力,整个人一直往下坠,往下坠…那个过程是漫长的,因为不知底在哪里,底是什么。他又觉得自己象飘浮在虚无的太空之中,落进一个无边的黑洞,一股引力吸扯着命若游丝的他,去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也许,这就是“死”吧。受损严重的躯壳已安放不下灵魂,它们必须要分离了。这一缕魂魄,飘飘悠悠,轻轻荡荡,马上就要归于天地冥冥,烟散于浩渺的银河星辰之间。
可是,又总有一股细细的力量,感觉非常柔弱,却又如蛛丝般坚韧,在拉着牵着,不让他往无边的黑暗中坠去。每天,他都能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从高远的天际,从无边的虚空中传来。这声音如晚风中轻叩的瓷风铃,带着淡淡的哀愁。又如幽林间的兰草,散发着缕缕的馨香…这是他朝思暮响的那个声音,这个银铃般的嗓音,早已钻进他心里最深处,搅得情思纷乱,如天籁般在胸臆间萦绕回响。有时,又会有一只柔柔的手,带着微暖的体温,轻轻地擦拭着他的额、脸、手,如夏夜晚风般抚息他身体内因伤痛而产生的沮丧和狂躁。
这个声音,还有那个让他日思夜想为之痴狂,情意付出生命的人,给了阿成求生的意志,摆脱了那无数拉扯他的手和要将他吸往黑洞的引力。在一个夕光万道,将病房里也铺洒满金色余晖的傍晚,他睁开了眼睛。
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跋涉了漫长的旅程回来,他一下子不大适应眼前看到的世界—不大的病房里静悄悄的,除了他自己,一个人也没有。白的墙壁、白的床单、白色的输液瓶,都浸在夕阳金光中。透明的管子里,一滴一滴不紧不慢地淌着,让人感觉这滴的不是药水,而是时间和生命。
阿成很疑惑,努力回想着昏迷前发生的事,却觉得头痛难忍,找不到一点头绪。他又想到了昏迷时听到的那个声音,那只手,可是眼前目光搜索之处,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心下不禁有些沮丧失落,那应该就是一个幻觉吧,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个人由远渐近走进病房,两人四目相对,一下子都愣住了。
“阿成,你终于醒了!”声音中透出惊喜。这正是小桃,她刚打开水去了。
阿成在触碰到小桃那欣喜眼光的一瞬间,脸刷地红了,连忙转过头去,心里因为紧张狂跳而一时说不出话。
“医生说你在慢慢恢复,最多还有一两个星期就会醒,没想到这么快!”小桃落落大方,从心底里散发出高兴。
气氛有些生涩。这两个年轻人,本来是一对平行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无论线怎么延长,都没有可能产生交集的地方。可是,乖戾的命运,却通过特殊的方式把他们硬扯在一起,凑到了一块。小桃对于阿成,由完全陌生,到那晚的受到震撼感动,再加上这二十多天的悉心陪护,已经从心里完全接纳了他。而阿成却不是,他冲出去救小桃时,并没有时间多想以后会发生什么。昏迷这段时间,仿佛是生命突然中断了。在他心里,小桃仍然是高在云端的女神,他只能站在地上远远地仰望着,暗慕着,从来不敢奢望能够接近。可是现在那无比圣洁的女神,一下子来到面前,眼神交汇,声息相闻,怎能不叫他心慌得手足无措呢。
“你弟弟去街上买东西了,一会就回来。”
从小桃的口中,阿成才知道他母亲已来照顾过十多天,后来家里的农活丢不下,又年迈体弱,老乡们就劝她先回去,留下他十几岁的弟弟来照顾。而小桃也是那时才知道,阿成的父亲早逝,下有弟妹,家境条件很差。但她并不在意,感激之心和报答之情已牢牢主宰了她的心。甚至她都没认真想过昏迷中的阿成是怎样一个人,只是觉得他能够在人群中冲出来救自己,这已远超一切。
“小桃,你快去上班吧,不然会扣工资的。”阿成憋红了脸,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没事,我已和周老板请假了。你弟弟还小,不懂什么事,我照顾你好些。”小桃柔声细语地说。
“不不不,小桃,我有弟弟照顾就行了,你快回厂里去吧,不然别人会说闲话的。”刚醒过来的阿成身体还很虚弱,这句话却说得急促而坚决。
小桃迷惑了,他不是很喜欢她吗?连“大黄牙”一伙人凶残的死亡威胁都不怕,现在心上人就站在面前了,怎么却要叫她走呢?小桃不知道,阿成有很严重的自卑。他心里根深蒂固地认为,小桃是天上的仙女,自己平凡得象卑微的泥土,根本就配不上她。他舍命救她,是出于刻骨痴情的爱,可却并不是为了和她在一起。这种感情就象一个人很喜欢阳光,没有它就不能活,却不可能去拥抱太阳一样。
人的心理情感复杂万端,即使如小桃这么聪明灵慧,也想不明白阿成为什么会这样。但她已经认定了一个理—无论怎样,都要报答他,否则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会负疚一辈子。为了这份沉重的债,她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和身段,不管别人的讥笑眼光和风言冷语,甚至是忍气吞声,都不离不弃照顾这个男人。哪怕是陪上一辈子的幸福,都在所不惜。
古时候,有一个七仙女和牛郎的故事。美丽的七仙女和平凡的董永原本毫无交集,相隔天遥地远。但就因一次阴差阳错的姻缘,原本看起来不可能的两个人,却结为了夫妻。这段情缘结局悲凄,七仙女终归要回到天上。他们之间,终究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浩瀚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