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发现妈妈与二舅娘之间隐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本来,我是一个粗心的人,大大咧咧,对探究别人的隐私没有兴趣,也觉得不礼貌。但妈妈和二舅娘都是我的亲人,这些年她们虽然小心翼翼,极力遮掩,可无意中,却总难免会疏漏出一丝半点的异常。刚开始我不以为意,只是觉得她们有些神秘。但年深月久,那点点滴滴的不寻常汇聚积累起来,逐渐在我心里形成了一个大疑窦—妈妈和二舅娘之间,肯定有一件不想别人—包括亲人知道的事情。
比如有时候,我听到妈妈和二舅娘通电话—在我妈娘家的所有亲戚中,她们两个关系最好,联系最密。即使二舅娘离家远在深圳打工,一有空也会用家庭集团网的短号说个不停。
她们聊的什么呢?其实我不用怎么听也知道,无非就是亲戚间的事,家里的事,子女的事…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事,絮絮叨叨的能说很久。
每次见到妈妈和二舅娘通电话,我都有些烦她们的家长里短,便躲到自己的房间去。可妈妈似乎也是在等我走开,或有时干脆找些事打发我走开,然后开始说一些隐晦的话。
有一次,我在房间里看书,隐隐约约听到客厅里妈妈和二舅娘通电话的声音忽然变小了,似乎是怕别人听见。
一下涌起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不窥听别人隐私的礼貌,我走到门后边,竖起耳朵听起来。
妈妈压低了声音。
“阿玉,你那件事怎么办啊,都这么多年了!”
…
电话那边二舅娘不知说了什么。
“你这样下去不行呀,总有一天你要回来的。你已经五十多岁了,不可能打一辈子工呀!”
…
“太为难你了,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她?!
妈妈口中说的这个“她”,是谁?二舅娘那件事,又是什么事?我心里的疑云越来越浓。
可是每每到这个时候,妈妈往日那直爽快语的形象却完全变了样,说话云里雾里,忧心忡忡,还夹着叹息,不一会就结束了通话。
二舅娘叫阿玉,只比我妈小两岁,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妇女,吃苦耐劳,朴实善良,对一切逆来顺受。她十八岁那年,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中国城乡大地,家境贫困的二舅娘与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年轻人一样,被洪流裏挟着涌向珠三角,在深圳一个乡镇的小工厂里,成为流水线边的一名打工妹。
象二舅娘这样的农村女子,在那个年代非常非常的多—年纪小小就离开家乡去打工,在工厂里拼命工作挣着微薄的薪水,省吃俭用寄回家里改善生活条件。年龄大了,就回家凑合着结婚生子,然后又出外打工,一直到年老多病,实在找不到好的工作,或干不动了,才回家乐天安命。她们就象再平常不过的泥土,用自己弱小卑微的人生和苦累沉重的青春,孕育装点了改革开放的春天。
但比起别的农村妇女,二舅娘虽然也是同样的经历,可却又有一点不同和怪异,认真想想,似乎还是和她那个深藏的秘密有关。
(2)
二舅娘与许许多多的农村妇女一样,半辈子都在外打工。但她的打工生涯却有些特别,别人大都是在一个厂里做久了,感觉腻烦或待遇不好,就会跳到另一个厂子里去。或者因为爱情、亲情、友情,而去一个新的地方,工作变动很大。打工的人就如一颗颗水珠,不断随着务工的大潮在城市和工厂间流动。又如蓬勃新鲜的血液,濡养滋长了改革开放的春天。
可是二舅娘这颗“水珠”,却是异样的沉寂。她十八岁时跟着村里人出门,到深圳进入一家小港资厂,就再也没离开过。从一线生产女工,做到小主管。然后因为年纪渐大,又做回普通女工。到近几年,年届五旬的她,手脚腰腿已没有年轻时麻利,就只能成为一个煮饭烧水,清洁扫地的阿姨。
在一个工厂里连续干十几年、二十年的虽然少,却并不是十分稀罕。只要那个厂子待遇好,工作条件好,老板好,长期干下去并不是太令人惊异的事情。可是我从妈妈口中得知,二舅娘打工那个厂子并不是十分好。开始是做电子产品、后来做玩具,到后来做印刷包装,中途换了几个老板,前几年还曾因经济低迷降薪裁员,差点搬迁到内地。
二舅娘为什么要苦苦留恋那里?这实在是令人有些费解。为了这个,我曾向妈妈表达过疑问,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语焉不详,说二舅娘对那厂子有感情—这实在不能令人信服。
二舅娘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更加令人难以理解。
农村人出门打工,目的是挣钱,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可是二舅娘这个唯一可以依凭留在深圳打工的理由,却越来越苍白无力。
以往二舅娘家里贫困,结婚后孩子小,夫妇俩不得不外出拼死累活地打工。随着国家经济发展越来越好,免除了农业税,又有各种惠农补贴。二舅回家买车跑起了运输,兼种些半夏药材。他们的大女儿初中毕业后也外出工作赚钱,后来嫁在了附近的村子。最令二舅夫妇欣慰的是儿子阿添,听话懂事,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这在二舅的家族里是破天荒绝无仅有的事,在那方圆几里的村子里也是第一个。后来阿添毕业后考入广州一个市直单位,成为全家的荣耀。
家里盖起了三层的漂亮楼房,二舅跑运输做得红红火火,儿女懂事不用操心。二舅娘却依旧在深圳打工,干着粗陋的活,领着微薄的工资,实在说不过去。
也因为这个,二舅娘与家里爆发了一次比一次激烈的矛盾。
起初,二舅和表弟妹心疼二舅娘在外打工那么辛苦,劝她回来照顾家里,让二舅可以专心跑运输做好副业。可是二舅娘说二舅的副业不稳定,阿添读书费用大,在外面打工有保障些。这是个不好辩驳的理由,于是这事就先放下了。
后来随着农村富裕起来,建房的人多,二舅的运输生意也越来越好。经常是一早出门,摸黑才回家。虽然他也会做饭洗衣照顾自己,可是看着冷冷清清的家,不禁心下有了怨气,便又叫二舅娘辞工回家。
这回还以经济状况为理由,似乎已经说不过去了—二舅勤快精明,家里早已奔进了小康。可二舅娘还是不回,她说在厂里老板工友对她好,有感情了,想再干多一两年。于是二舅夫妇间因辞工产生了第一次龃龉。
又过了一年,二舅娘病了,是因为长时间坐在流水线旁工作而致的腰椎病,疼痛的时候走路都困难,直不起腰。那次二舅娘回家一个多月治病,二舅想着终于可以趁这机会叫老婆回来,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是…二舅娘病稍好点之后,又要回深圳去。
这一下,不仅二舅、表弟妹,还有所有的亲戚,都看出二舅娘不对劲了—在外面打工挣的钱不多,家里需要照顾,自己身体还有病,为什么就是不肯回来?一时间各种流言蜂起。
二舅和二舅娘结婚近二十年,感情说不上很好,也算是互敬互爱,共担风雨。这次,却爆发了一次大的激烈争吵—确切地说,主要是二舅大发脾气,儿女亲戚们也全向着他这一边。
几乎所有人都责怪二舅娘,说她不应该死守着那份普通的工作,而冷落不顾家庭和二舅。有的说得难听的还揣测二舅娘是不是在外面有情人,有另一个家,是贪恋城市的繁华才不想回到农村家里。
二舅娘百口莫辩,就算辩解也淹没在责疑中。可她却没有屈从,仍然没有答应辞工回家。
二舅见她这样,又使出“杀手锏”,请来他二姐—就是我妈,也是他们夫妻的媒人,来说服二舅娘。
我妈在她的六姐妹中是唯一一个走出农门,嫁到城里的。又因为我爸是一个国家干部,帮过亲戚们不少忙,所以夫荣妻贵,她在娘家亲戚中说话很有些分量。
可是令二舅,还有所有亲戚意外的是,他们寄予厚望的二姐,却是支持二舅娘。
“阿武,能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每月有两千多的工资,比呆在家里好多了,她那工厂也不错,你就让阿玉在外面多干几年吧。”
二舅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妈:“二姐,你怎么替她说话!现在我们家里缺她那点钱吗?我跑运输比她在工厂里拼死累活赚的多得多。再说她一直不回来,你不知村里的风言风语说得多难听…”
“阿武,我是你姐,也是你们的媒人,阿玉是我介绍给你的,我了解她,那些事不可能有的。”
“可是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回来,为什么!”
这是一个直击要害的问题,就算我妈在兄弟姐妹中说话有分量,也不可能绕过。可是我妈毕竟是城里人,见识多些,她用一个挺有说服力的回答,把这次危机暂时化解了。
“我问过阿玉了,她在那厂里干了这么多年,一直帮她买社保。再做多几年回家,就算退休,有养老金领了。”
对于农村人来说,象城里的干部工人一样退休,有稳定按月的养老金领,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二舅的脾气一下子平缓下来了,他狐疑地看着一旁的二舅娘:“是真的吗?怎么没听你说过?”
二舅娘感激地看了我妈一眼:“我也不太懂,只是听说这样,不知该怎么说。”
这场风波在妈妈的斡旋下平息了。可是我知道,那时劳动保障制度还很不健全,二舅娘的厂里是为她买了一点点社保,可是离什么退休和领养老金完全是没影的事。我妈为什么要编这样的谎话来维护二舅娘,这样的谎话又能维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