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听完英娘述说的因由,小矿胸中好象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又如有一团愤怒的火在心里燃烧—他没有想到,这平静朴实的小山村里,那层层积淀的岁月尘土下面,竟然发生过这样一段这么晦暗残忍的往事。山上那密密莽莽的树林藤蔓间,竟然还困囿着两个善良受戕,飘荡不安的可怜魂魄。
“太可恨了,世上怎么有这么狠心歹毒的人!”小矿忍不住从胸中迸出这句话。他也想着这样说,能给英娘一些同情与安慰。
“都过去了,一切如云烟。”没想到的是,英娘很平淡,语气中没有一丝怨恨。
“那覃家人这么恶毒,你不恨他们吗?”
“恨又如何。他们使尽手段,想用阿爹和我的魂魄改变家宅命格。可是天理昭昭,善恶有报,最终还不是落得家破人散,受到应有的惩戒。”
小矿默然。山坳里那户人家,他也隐约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如今家宅衰败荒弃,村里再没一个覃姓人丁。不仅如此,这么多年也从来见过有人来寻访祭扫,想是家族已经破败凋零之极了。
“那你的阿爹呢?”小矿心中还是有许多疑问。
“我阿爹被魇困住,坟茔在屋后这座山面南处。”
“你是怎么附身到小莲身上的?”
“本来我被魇困住,就如绳索绑缚住一般,是不能附身的。那晚恰好这女娃走到山坳里,她又是极阴的命身,我拼死挣扎,才侥幸附上。”
“你附上身,想要做什么?”
英娘低低地苦笑:“附到一个弱质小女娃身上,我还能做什么。可以再看看这世间,最好能拜祭一下我阿爹,就已心足了。我还不知能附多久,随时都可能会魂飘魄离,又回到那魇困的地方。”
小矿的心难过、愤懑、压抑。他以为自己的身世已足够凄凉不幸,却没想到英娘的命运比他还要倍加凄苦。她还是这么一个识礼、贤惠、善良的魂魄,怎么仍要继续被魇困受苦呢!
“英娘,你为什么相信我,不怕我传出去,会对你不好吗?”
“不怕,我知道你是个宅心仁厚的相士。”
“你知道我?”小矿很惊讶。
“我听阿奶,还有村里的人闲聊说过。你不顾安危得失,去救那个已命中注定夭折的娃,有菩萨心。”
小矿心里又涌起感动。
“那就请你再相信一次,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能帮我?你只是相士,眼睛还不便。”这回是英娘惊讶了。
小矿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要解开这父女俩的魇困,非巫士,也就是道师不可。而这年代久远的离奇事情,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与救土生一样,会面对许多讥讽与责难。
但小矿丝毫没有害怕,他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责任—这么善良可怜的魂魄,不应该继续蒙受这样的劫难。他要向他们证明,这世间已是沧桑正道,不再是那个风雨如晦的黑暗年代。他要去解救他们,无论有多大的困难与阻力。
“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你解除魇困。放心吧,英娘。”
(30)
英娘,也就是小莲回去了。听着那轻细的脚步声消失于门外的夜色中,小矿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他决心尽全力去帮助善良的英娘,可是要怎样做,心里却是茫然无底。虽然在相术上有了些名气,但他还很年轻,在村里说话的分量不重。而据英娘所说,要解除她父女俩的百年魇困,并不是请一个道师那么简单,而是要做盛大的法事与繁复的仪式。此刻,他很想念师傅,以前有疑难的事情,总会想到向师傅求问。可是他老人家年初已经故去了,今后他必须独自面对相士道路上的风雨困阻。
第二天一早,小矿去找秀婶,说他已仔细相算过,小莲只是受了惊吓引起的轻微癔症,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叫她不要担心。这个善意的谎言让秀婶放下了心,她紧紧搂着小莲,很高兴自己这个孙女是真的变乖巧了。而小莲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小矿的眼里,溢满了感激。
那晚英娘回去的时候,小矿叮嘱她要小心谨慎,不可张扬乱说话,做错事情,以免引人注目,招来枝节麻烦。
可是没过多久,英娘魂灵附着的小莲,却逐渐引起了村人的关注和纷纷议论,因为在大家的眼中,她的行为实在是太“怪异”了。
每天早上鸡鸣五鼓,小莲就在一家人中最早起来,烧水煮粥,打扫里外庭院,赶鸡鸭出笼…。天擦亮,就会恭敬地站在秀婶床边,递上衣物鞋子,侍候阿奶洗漱。吃饭的时候,必要等家里的人都坐定,她一一装上饭,等老人动箸了,她才开始吃。然后也总是吃到最末,收拾碗筷。有一次秀婶劳累感染了风寒卧床,想着脾气厉害的阿奶一时不能束管了,哥姐们都偷偷开心玩乐,小莲却操心请医煮药,床头床尾寸步不离地照顾,直到秀婶的病完全好。
秀婶愈发疼爱小莲,逢人就说这孙女好。邻居看在眼里,也四处说小莲懂事。不知不觉间,这小女娃孝顺勤快的事,便在村里传了开来。那时刚从文丨革丨中走过来的人们,已久违传统的礼、仪、孝、道、信,所以对英娘的恭谨有礼,都觉得十分奇怪和惊讶。
小莲忙完阿奶家的活,一有空又会到小矿家,帮助他年迈的阿娘忙里忙外,将这个贫寒的家庭收拾得干净整洁。小矿娘俩是村里最困难的农户之一,小莲这么热心,使村里人对她的敬佩与喜爱又多了几分。那时村里人教训娃娃开始流传一句口头禅:看看人家小莲,你怎么不学学。就连有的人家训斥女人懒惰,也会说:你还不如人一个小女娃。
小矿不禁有些担心。一天小莲来他家帮忙,勤快地忙完各种活之后。他趁着阿娘走开了,就悄悄和她说:“英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勤快呢,歇歇不好吗?”
英娘看着小矿,不解地说:“从小阿爹教我读书时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老天爷安排一年四时,万物生长,循环不辍 ,尚且如此。我们凡人不更应该勤奋不辍,顺应天时吗?”
小矿不说话了,他感到自己说不过知书灵秀的英娘。更何况勤快有什么过错呢,他想到自己竟要劝英娘懒惰些,心里不禁有些惭愧。
“那你低敛些,尽量不要引人注意。”其实小矿也知道,英娘的勤孝识礼就如暗夜的烛光一样,并不是她刻意去显现自己的光亮,而是夜的黑暗凸现了她微弱,却熠熠的光。
“嗯!”英娘答应了,可语气中还是含着些疑惑不解。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矿一直惦记着帮助英娘的事。他去找过村里的道师六叔,谈话中装着无意间聊起魇困之术。六叔说他也听过这种邪术,可是因其太恶毒,解放后就慢慢失传了。至于化解之术,更是无从寻觅。小矿听了很失望怅然,那英娘父女俩的魇困,就永远无法解除了吗?不过六叔后来说了一番话,又留了一线希望。他说释道是一家,佛法在某些方面比道法更高强,求助佛家寺院可能有办法。可文丨革丨中小县里的寺院庙宇都被砸烂了,去哪里找佛家呢。小矿心下又是愁闷郁结。
英娘听了小矿转述六叔的话,原本充满期待的脸上,一下子变得黯然。她幽幽地说:“十月初一快到了,我想去拜祭一下我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