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年轻人不仅会找矿,竟还懂得堪舆,看风水。他仔细察看了村子周围的山和水,对族长九公说,村子的山形地势如圈椅合抱,一水中出,稍加改造,日后必会才人显要辈出。
九公很惊讶,你是搞地矿的,怎么也懂得风水?那个年代,这些可都是封建迷信。他笑笑说,勘探地矿,就要会看山看水,这与堪舆很多共通之处,没什么奇怪。
他对九公说,太师圈椅是木做的,山上必须要多种树,种树龄长的树,子子孙孙都要种,风水才会兴旺。那时正是大炼钢铁的时候,山上的树几乎被一砍而空。但九公还是答应了,嘱咐村里的子孙后代都要谨记。
他又说,村口山脚处不能住人,那样会挡住风水的流动,而且容易引来灾祸。
九公照办了,吩咐村长逐渐把山脚的农户迁离,那里再不住人。
许多年以后的一天。一场暴雨下过,山体滑坡,村口瞬间被倾泻而下的泥石流淹没。后怕的村里人一身冷汗。
又是许多年,村里依靠一代代种下的大树、果树率先致富,人丁兴旺。
村里的人都把年轻人当成了恩人,处处维护他。
可在政治运动的恶浪面前,这力量微不足道。
村长从公社开会回来,愁着眉头一一上面指示要对年轻人进行批斗。
那晚,村里的晒谷场上黑压压地挤满了村民。
他被五花大绑,脖上挂着牌子。公社干部要求村民上台揭发。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没一个人动。
村民们被严词批评,他遭受殴打。
终于,有一个娇弱的身影站了出来,冲了上去,用双臂紧紧护着他。大声责问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他是好人,没有错,为什么要折磨他。
没人理会,她被拉开,他继续被批斗,然后关进黑暗肮脏的牛棚。
她偷偷去看他,送去草药和食物,帮他带东西,寄申诉信。
漆黑的夜里,两个年轻的身体渐渐靠近,两颗滚烫的心彼此照亮。
两个月后,他被勒令回省城原单位接受批斗。
他被押走那天,她流泪追着走了很久,一直到追赶不上,看不见身影。
他这一走,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几个月后,她腰身渐粗,再也掩饰不住。
村里的长者震怒。客家的习俗里,未婚先孕伤风败俗,丢尽全村颜面,要接受私刑,甚至被“浸猪笼”,沉潭底。
族老们没想到她这么倔强,怎么也不肯说出那男人。
她不想他的声誉受到损害。
九公气得胡子发抖,拿起族里的械具就要打她。
这时村长进来了,他约莫猜到了七、八分。拉住九公,耳语了几句。
刚刚还暴怒的族老愣住了。
他走近她,仍是抖着白胡子,颤声问:“你肚里的胎儿,真是他的?”
她没回答,却低下了头。
九公默然:“他救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我们怎能忘恩负义,杀他的孩子!?”
最终,族长会决定,不追究她未婚先孕的过错。她和他的孩子,全村共同抚养。
这个孩子,就是张叔,日后的“神算张”。
(4)
张叔快要出生的时候,全村人都在期待着。
他们希望生下的是个男孩,养得健壮聪明。等有一天有了他的消息,就给他送去,让他可以惊喜地发现自己已有儿子了。村里的人将这视为最好的报答。
然而,除了第一个是男孩,后面的冀愿全都没有实现。
当九公知道生下的是个男孩,却眼窝深陷,先天失明的时候。怔了好一会,然后涕泪长流:苍天无眼!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呢!
很多年以后,村里一个娃考上了地质大学。村里人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原来是一位有名的地矿科学家。
他被划为“右派”前,一直在粤北山区给国家寻找铀矿一一那是制造原子丨弹丨的原料。
但在寻找和提炼铀矿的时候,他的身体受到了强辐射,后代也会受到影响。
他离开村子几年后,就在残酷的批斗和身体疾病的折磨中自杀。
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还有个孩子一一因他的遗传而双目失明的孩子。
她给他取名叫“小矿”。他是找矿的,她希望他有一天终会回来,发现他生命中还有个宝矿。
因为小矿的残疾,村里对他更加怜爱。九公和村长为此订下三条规矩:
第一条小矿是他和她的儿子,更是全村人共同的孩子。大家有吃的、穿的、用的,就绝不能让他饿着、冷着、病着。
第二条任何人不得嘲笑、打骂、讥讽小矿,要把他当正常人看待。如有违反者,全村人共讨之。
第三条小矿在村外如受人欺凌污辱,无论哪位村民看到,都要尽力保护。如有必要,全村为之出头。
所以,小矿虽然很可怜,出生就因残疾而看不到这个残酷的世界。可他又是幸运的,拥有一个父亲为他留下的,充满人情和温暖的世界。
然而尽管这样,他的童年还是备尝艰辛。
三年自然灾害来了,人们开始要面对饥荒。
许多家里揭不开锅,大人了无生气,孩子饿得哇哇直哭。
小矿五岁了,他母亲再也不肯接受村里人从牙缝挤出来的粮食。带着小矿外出乞讨,挖野菜,艰难度日。
一个面黄肌瘦、虚弱不堪的妈妈,用布绳牵着瘦骨伶仃、双眼失明的孩子。
那天,母子俩来到了公社供销社的门前一一那个年代,这是管物资供应的地方,里面的人们生活会宽裕些。
也许是看他们太可怜了,里面的人给了一个小饼子。母亲连忙拉着饥饿的儿子坐在门口旁边,催促他快吃。
可是小矿只咬了几口,就不吃了:“阿娘,我吃饱了,给你吃吧。”
他知道阿娘要干活劳作,比他更饿。
那么小的一个饼子,孩子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怎么可能就饱了呢。
母亲为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和凄苦心疼得扑簌簌直掉眼泪。
“阿娘,你说我阿爹在省城,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他知道阿娘这么辛苦吗?”
“你阿爹是个好人,给坏人关起来了,他出来了,马上会来找我们的。”
“要关到什么时候,为什么公丨安丨不去抓坏人呢。”
母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个年代,没人能说得清楚这个问题。
她只有催促儿子快吃,小矿却一定要阿娘先咬一口。母子俩面对着诱人的食物,竟推让着似不再饥饿。
这一切都被一个人看在眼里,就是供销社里面给饼子的那个中年人。
他感到惊讶。
那个年头,在肆虐的饥饿面前,人们的礼、义、廉、耻都变得微不足道,而代之的是偷、抢、贪、骗。但从这对母子,尤其是孩子身上,他看到饥饿其实并不是战无不胜的。
他走出去,给了母子俩又一个小饼子。
知道有两个饼子后,小矿终于大口吃了起来。母亲却装出吃的声音,把饼子藏进了口袋里。
那中年人看着小矿吃完饼子,就问:“刚才你怎么不肯吃这个饼子呢。”
“因为我阿娘把早饭的野菜粥全给我吃了,她什么也没吃,她还要干很多活。”
“这饼子这么好吃,你不饿吗?”
“饿,但我阿娘更辛苦,她饿倒了就没人照顾我了。”
中年人深深为之动容。
他问了那位母亲小矿的出生年月时辰,又拿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
“这孩子以后长大了如果生计艰难,就叫他来找我吧。我教他一门手艺,也能养活自己。”
说完又拿了些吃的东西,母子俩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个中年人,就是张叔日后走上算命道路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