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见到舅舅一一确切的说，是见到他可爱的小孙女，那游离的眼神立即大海涨潮般溢满了温情。父亲走上前去拉着孩子的手，我又听到了那句曾经无比熟悉的话：“小滢，你回来了!今天作业多吗?”舅舅的孙女竟一点也不害怕，乖巧地回答说：“多呢，老师布置了很多作业。”“没关系没关系，爸爸陪你做。”

看着这一幕，我的心疼痛而疑惑。舅舅事先已接到电话，知道我要回来。他趁着父亲与孙女说说笑笑，和我走到门外，表情凝重地说：“你爸身体没什么别的大问题，就是记忆减退得厉害，手有些发颤。我买了只他喜欢的嘹哥鸟，养了花，还叫农场里的老同事老朋友经常来看他。可是他渐渐地连我们也不认得了，有时要想好久。但奇怪的是，他对你小时候的事却记得牢牢的。每次见到我小孙女，就会把她认作你，给她讲故事，教她写字，非常高兴。我孙女也喜欢这个爷爷，所以我每天都带她来这里玩一下。你爸心情好了，等下会记起一些事的。”

我坐在一旁看着，心里充满了悲戚。父亲失去了许多记忆，却牢牢记着我小时候的事，说明初为人父的他和我心底的感觉一样，那段时光是最幸福最快乐的。认真想想，我不也正是那段时光和父母相伴最多吗?之后的读大学、工作、结婚，留给他们更多的，只是操心和牵挂。此时，我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和同事说的那句话：“小时候我养育女儿，长大了她就要奉养我喽。”可是父母用尽心血养育了我，我却没能同样的回报，这感觉让我心痛、内疚而惭愧。

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蹲在父亲身前，拉着他的手大声说：“爸爸，你好好看看我，我是小滢，你好好看看!”父亲正在看舅舅的小孙女画画，他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拿些你小时候的东西给你爸看看。”舅舅在身后提醒我。急切间，我找不到什么东西。忽然我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木相框一一里面贴着很多旧的黑白相片。我连忙拿下来，对父亲说：“爸爸，你看，我们的合影。”那是我周岁时和父母的合照。父亲看到相片，眼光一下子变得无比的柔和。我一张一张地指给他看，又从柜子里找出相册，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结婚……，父亲一张张看过去，脸上现出了高兴自豪的神彩：“这张是小滢九岁生日拍的……，这张是初二那年她参加作文竞赛得了奖……，这张是她去大学报到那天在门口拍的……，这张是她结婚了……。”父亲漫溯着回忆，如数家珍，忽然他抬头定定地看着我，似乎不大确定：

“小滢，是你回来了?!”

“是我，是我!”

父亲就在眼前，可我们父女俩却象失散已久后的重逢，欣喜与哀伤重叠交集。

晚上，趁着父亲精神状态好些，我又苦苦劝说父亲跟我回深圳，找更好的医院治病。可是父亲却仍然是那样的固执与坚持：

“孩子，这两年你和我到县里、市里，到长沙的医院都去看过，爸爸知道自己的身体。”

“可是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里，我很担心你。”

“爸爸不孤单，在这里工作生活了这么久，到处都那么熟悉，有那么多的老同事。你舅舅经常来照应我，你叔叔、姑姑他们也会从老家来看我，爸爸觉得很安心。”

“爸爸，我害怕!妈妈已经不在了，我怕再失去你。”我终于忍不住哽咽说出了心底最深处的话。

父亲安祥地看着我：“孩子，你看看外面，爸爸觉得人的一辈子，就和那树上的叶子一样!"

我顺着父亲的眼光向屋外看去。那时正是秋天，远近一片黛绿与明黄色的混染。在心中安然的人看来，这是一幅深秋的美景，会有许多关于成熟和收获的感触。可是于我，那代表生命消逝的明黄色调，那不时飘飞而下铺满一地的落叶，却使心底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一一家是一棵棵的树，每个人是树上的一片叶子。或许有的树很名贵、有的树植根在山巅、有的树婀娜婆娑……，可是它们的叶子都一样，发芽于春天，茁壮于夏天，落叶于秋天，这亘古不变的规律，谁都无法改变，对谁都一样。

“孩子，既然那一刻无法避免，我们就安然面对吧。爸爸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很牵挂你。从小你就那么懂事、听话，爸爸真的很感谢上天赐予你做我女儿。以后你要好好地生活，别让爸爸担心。”

……

父亲或许是预感到了什么，那个晚上和小滢说了很多凄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