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河流曰夜不息地流淌，有时它看起来平静、缓慢、宽厚，象一位无言的慈祥长者，给这个世界送来新的生命、新的气象、新的开始。看着孩子如春天的小树苗般迎风成长，那种感觉充满希望而又无比欢欣鼓舞。但正是眼前那蓬勃的生长，会让我们忽略了岁月那坚定、执着、冷酷的另一面，它带来一些东西，却又必须带走一些东西，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无法阻挡。
妞妞很快四岁了。一天傍晚我还没下班，在学校里忙碌，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一一那是一个地铁站打来的，说父亲带着小孩迷路了，叫我接回去。
迷路!
父亲从幼儿园接妞妞回家才六个站，而且已经坐了一年多这条线路了，怎么会迷路呢?我带着惶惑赶到地铁站，发现父亲带着妞妞一脸茫然地站在出站闸口一边，有位工作人员在一旁陪着。我连忙向她道谢，就带着父亲和妞妞回家。路上，我担心地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的眼神是那么的空洞，带着懊丧：“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到那里就怎么也想不起怎样坐车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父亲那痛悔自责的表情，刹那间我感觉到揪心地痛。“姥爷在那站了好一会，还是我把妈妈的手机号码告诉那位阿姨的。妈妈，姥爷这是怎么了?”
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第二天，我连忙带父亲去医院检查。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空明明是晴朗而灿烂，我却感觉处处都罩满了阴醫，还感觉到全身阵阵彻骨的寒意一一父亲得了老年人的脑部慢性疾病，会渐渐地失忆、失语、失能，直至失去生命。看着眼前苍老的父亲，我的泪水忍不住溢满了眼眶。父亲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可却非常的平静，淡淡地说：“孩子，我们先回家吧。”
医生说父亲得的是慢性病，并不需要住院，只需回家吃药静养。我们也不再让父亲接送妞妞，甚至不放心他独自出去，只想让他好好养病。父亲变得沉默了，有时在房间呆呆地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着窗外远处的城市街道，陷入沉思。
终于有一天，父亲表情故作轻松地对我说：“小滢，今天我和你舅通电话了，他叫我回农场去，那里环境好，适合我养病。”
“爸爸，你自己回农场去怎么行呢，谁照顾你，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你舅不是在那吗?还有我的老同事，好朋友周伯伯他们，回去我不用那么闷，心情好对身体也好。”
我知道这是父亲的托辞，明白他是不想给我增添麻烦，拖累女儿，所以苦苦劝父亲改变主意。可是，父亲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的心一下子让汹涌的悲伤给堵住了。
“小滢，我们的家在农场，你妈自己在家。爸爸出来太久了，很想念家里，要回去看看你妈，好好陪陪她。”
“不是，爸爸，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可以陪你回农场看看，但去几天就要回来。”我几乎是带着哭声哀求父亲。
“傻丫头，这里不是爸爸的家。这是你的家。你已经长大了，离开农场的家了。但爸爸离不开。叶落归根，狐死首丘。等那一天真的到来了，爸爸留在农场更安心。”
父亲是如此的坚持，说出的理由让我心酸而无法拒绝。
回到农场家里，我托舅舅在附近请了个阿姨给父亲做饭，搞家里的卫生，照顾他的身体。父亲的老同事、好朋友纷纷来看他。回到家里的父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一那种羁鸟返旧林式的放松与开心。晚上舅舅一家请我们去吃饭，浓浓的亲情使我慢慢将忧虑的心放下了。“小滢，人老了肯定是回故里旧屋才安心的。你爸在这里工作生活几十年，他在这里养病对身体好。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爸的，你有时间多回来看看他就行了。”听了舅舅这样说，我也就放下了心。
离开农场回深圳那天早上，父亲早早起来送我。以往，我读书、工作离开家，父亲有空都会来送我。那时我们父女俩有说有笑，谆谆叮咛。虽然是送别，却怀着憧憬和期待，充满了温馨与温情。但这次却完全不同了，在车站等车的时候，父亲和我都想多说些什么，可心里却被沉沉地压着，哀哀的，凄凄的，只能一再重复已说过不知多少遍的“保重身体，按时吃药……”，“好好工作，不要担心……”之类的话。如果说人生是一道算式，那么之前的送别，都是加法，累积起来会化为温情的回忆。而这次离别，却已是减法，那无法预知何时会到来的归零，想到就会让人凄然心碎。
父亲回家那两年多里，我经常给他和舅舅打电话，他们都说很好，让我不用担心。可是我每次回去，却越来越担心。
那次我出差长沙学习，结束后便匆忙赶回家里看看父亲。那时正值改革开放的大潮汹涌席卷国营企业，农场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辉煌。机械厂也倒闭转制，工人下岗。大院里许多邻居调走的调走，搬走的搬走，曾经的生机与喧闹，都已被时光吞噬，如今显得破败而冷清。
正是晌午，我回到家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发现父亲正坐在躺椅上午睡。屋内的一切，都是旧时的模样，和以前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变化的，是窗边多悬挂了一个圆圆的竹鸟笼，里面一只黑黑的鸟儿呆立着，装点着午间的寂静。窗台前养着几盆花，有杜鹃、桂花，还有我小时候喜欢的牵牛花一一这些都是舅舅拿来给父亲消乏解闷的。我不想打扰父亲的酣睡，便轻手轻脚地收拾整理一下房间。收拾到父亲躺椅旁的茶几时，我看到了一个杂志大小的旧本子，似乎有些熟悉。拿起一看，心中不禁一热一一那是一个作文本子，小时候父亲专门给我布置作文用的，没想到这么久了还好好保存着。我慢慢坐下来，一页页翻开，仿佛打开了一个时光的记录本。第一篇作文，是“我爱我家”。现在的看来，那小小的笔触是那么的稚嫩，字句是那么的粗疏，可童心却是那么的真实。第二篇，是"我的爸爸、妈妈”。笔下的父亲、母亲，年轻慈爱，给了我温馨的家。再翻下去，“过新年”、“登山记”、“抓知了”……“我的祖国”、“人生与理想”……，笔触渐渐成熟，我也慢慢长大。
我正专心翻看着，沉浸在回忆中，父亲动了下，睁开了眼睛。我连忙说:“爸爸，我回来了。”期待父亲表露出惊喜与温情。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在努力思考着，过了好一会，才迟疑地说：“你是……?”短短两个字，却如两枝利箭，几乎将我的心刺碎了。“爸爸，是我啊，我是你的女儿小滢!”我大声说。父亲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看大门：“你怎么是小滢，她还没放学回来。”
尽管回来前我已听舅舅说父亲的病加重，记忆减退了，但怎么也没想到，竟会严重到连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也认不出来。我象个闯入家里的陌生人，努力地向父亲解释。正当我想了各种办法都无法证明自己，心底悲凉得近乎绝望时，舅舅来了，带着他的小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