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多一人

有那么小会，我出神地盯着地上的毛毯，在出乎意料中含着一丝惊喜。那条严严实实的毛毯底下，阿琳正安然地睡着。她的神情那样恬静，嘴角上甚至挂着一抹香甜的微笑，宛如沉醉在精美的世界里。我稍稍松口气，看来是太多虑，他们的目标并不是阿琳。想想也是，他们若是冲着阿琳而来，我在或不在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和尚在左边不住地念道，说来说去抱怨着大龙。他想不通，我同样想不通，可理不清的事情又何止是在今夜。我回回神，不管怎么样，只能先盼着老六他们顺利回来，再做打算。

我疲倦地在门口坐下来，看着阿琳的脸，她的脸上不再有往昔的果敢，只有一片春天般的和美。也许在此时，她才能卸去压在心头的重担……我不愿再想太多，顺着地毯看向自己的脚边，随即陡然一怔。

我的面前有一排水印，三四个开始风干的水印，只留下潮湿的轮廓。它们的形状看起来似乎是脚印。我连忙跳起来，硬着头皮踩上去，和我的脚形差不多，的确是脚印。我顺着水印一步一步走到阿琳跟前，那细长的睫毛在眼前微微颤动。可以自然地推想，在不久之前，大概也有个人和她如此接近。我不由地冒出一丝后怕，这么想来，我的判断又是正确的。他们引开我们，正是冲着阿琳，可又不知道目的是什么。我的心怦怦乱跳，急急地揭开毛毯，阿琳的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再探探她的鼻息，也很平顺。他摸进来，决不会仅仅是看一眼这么简单，又或许是我们回来的及时，他来不及下手。

那么解释似乎说得通，在这种天气里，水印很快就会干透，他离开的时间不会很久。我回头看向地面，它们又比刚才隐去一些。那人应该是听见外面的动静，只得匆忙地离开。虽然很匆忙，他还是非常小心，走的时候有意踩着进来的脚印，所以没有留下出去的痕迹。

我思索着又立即否定，他不是出于小心。如果他是真的小心，肯定任何痕迹也不会留下。既然进来的时候已有水印，根本不用担心出去的时候再踩出几个。转瞬之间，有股寒意从后背升起，争相撕扯着往皮肤里钻。他没有留下出去的脚印，是因为他并没有走。

火堆的光亮幽幽地摇曳，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黑夜伸展着阴暗的触角，从树林向营地扩散，又悄无声息地爬进帐篷。我咽下口水，小心地转个圈，里面的空间不可能藏下一个人。但是他既没有走又不在眼前，更加解释不通。

“秦生，你快来看看，有重大问题。”和尚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只要他是个人，总不会凭空消失，或者他压根不是人。可就算他是只鬼魅，我找出来的把握还是有的。我又原地转圈，目光所及，依然分不出有什么异样。除非他所在的位置，是我看不见也想不到的地方。我扭动着胀痛的脖根，有些直不起腰。迟疑之中，我记起一个人，不久之前在我眼皮底下跳进水里的那个人。他把我引走，随后折回来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他的鞋底应该是湿的。他既然能借着少许的水匿踪，再消失一次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你怎么不答应，快来一下。”

有个光头出现在门口。他把仅有的亮光挡在身后，五官消融在一片阴影中。

我被他吓一跳：“你有什么问题？”

他挥挥手：“你出来，是关于大龙的，他的情况好像和你说的不同。”

在跟出去之前，我有点挣扎。现在的阿琳和初生的婴儿一样脆弱，已大意过一次,不允许再有丝毫闪失。

“来，就在外面。”他又挥挥手。

当中的火堆已经彻底暗淡下去，只余下几朵幽兰的火苗，如同鬼火依附在枯骨似的树枝上。我盯着前面那束白芒芒的光线，跟在身后。和尚走出几米，站在营地的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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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晃着手电：“你看，是不是有问题？”

我看见黑褐色的地上有几串纷乱的脚印，相互纠缠在一起，仿佛有许多人来回徘徊。其中有我的有和尚的，也包括大龙，或许另有他人摸进来时留下的。我不太明白和尚的意思，单看脚印也分辨不出什么。

我回答：“有很多脚印。”

“不，不是脚印，至少不全是。”和尚弯下腰，用手点着，“你看，从这里一直到那头，应该不是脚印。”

我顺着亮光从他的脚边看向树林的方向，有一道连成片的印痕，大约有几十厘米宽。

“看上去更像是身体磨擦着地面形成的。”他补充道。

和尚那么一描述，的确有道理。如果是脚印的话，除非是两个人肩并肩直着腿，拖着脚底走去。我想不会有人，会用这种古怪的姿势。

他拍拍灰尘：“你想到的是什么？”

我自然地接道：“我想到的是大龙，他从切口钻出来，怕被我们发现，所以不敢起身，匍匐着直到躲进树林。”

“不是，我和你想得不同。”和尚在黑暗里摇摇头，“虽然你说的也很有可能，不过我想到的却完全相反。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在我的印象中，大龙只不过是个纯朴的山民，精明是精明点，但决不会有那么多鬼主意。所以我更愿意相信他不是自己离开的，他也许是被别人硬生生地拖走的。有人摸进来营地，出其不意地制服大龙，拽着他的衣服，一下一下拖进丛林。想想把你引走的那人，隐藏在阴暗里的他们绝不是普通之辈。”

初初听上去，和尚的推断也是成立的，可其中有一点破绽。我不解地问：“但是他又怎么知道，哪些是大龙的东西，而且为什么要收拾起来一并带走。我们的登山包那么大，随身背着肯定是个麻烦。”

“我只能回答第一个问题。那个诈尸的大龙，和走失的大龙，两个看着一模一样。可不管怎么样，只有一个是真的。既然有人利用某种邪术能幻化得如此相近，说明他对大龙极为熟悉，知道他的每个细节。”和尚沉吟着，“至于第二个问题，我猜想，也许背包里有什么是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我知道以和尚的个人角度，他一定更倾向于走失的大龙是真的。抛开感情色彩，平心来看的话，那位大龙至少没有表现出超自然的行为，比如诈尸。

“也用不着争论，我们去那边看看。”和尚走向绰绰的树影，“如果他是自己离开的，总会在安全距离之外，再站起来。”

往前走几米，我开始相信和尚的判断。越接近树林，地上的石砾也越多，尤其是印痕中间的石砾，有着暗红的色彩。

和尚捡在手里一闻，惊呼道：“是血。”

显然是大龙的血。他的皮肤已割破，冒着血水，被不知来历的人拖进无边无际的黑暗。我也捡起一块，握在手心。虽然和大龙接触不多，还是从心底升起一种悲戚。在这种情形下被带走，怕是凶险之极。和尚把石块塞进衣服里，怔怔地立着连片的树影前面。也许只是一分钟，我压抑得快要爆炸，有点担心阿琳，只想着快点回去。

他总算开口：“有什么气味。”

我深吸一口气，又急忙憋住气息，差点忍不住呕吐出来。有一种极其刺鼻的恶臭，仿佛转瞬间从地底下不住地冒上来，笼罩在周围。

“是尸臭……”和尚说出半句，呛得连连咳嗽。

我立即从记忆里找出一个不愉快的片断。那是两年前的委托，当我打开那道门时，一个女人迎面坐在沙发上。她的面孔早已走形，像块发胀的豆腐，身上地板上全是尸水和蛆虫。更让我痛苦的是那种不管怎么闭气都会往毛孔里钻的气味，正是尸臭。

气味越来越浓烈，似乎有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正冲着我们走来。不安的念头才起，枝叶丛中忽地一阵响动。不及我们反应，有个人影已直直地立在跟前。

第五十六章 五行

和尚默不作声，抬起手电照去。那人全身湿漉漉的，不住地往外冒水，仿佛刚刚从水里钻上来，而且还卷着一身尸臭。不过他的脸他的五官，倒是带着一丝人气。他伸出手挡着眼睛，稍稍转个身，然后开始脱衣服。

“老六，是，老六……”我想着松口气，又被气味压回来。

“老六，我呸，你，你怎么弄得，那么臭，是不是，是不是，抱过尸体啊……”和尚居然能说这么多。

老六瞪瞪我们，也不说话，自顾地扒起裤腿，然后是鞋袜，很快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

和尚走近一步：“你，你说话。”

老六脱掉内裤，赤条条地对着我们，闷声闷气地说：“秦生，去帮我，拿把铁铲。”

“老六，知道你，身材不错，你也不用……”和尚上下晃着手电。

虽然不知道老六出过什么意外，但他的模样真是狼狈至极。他接过铁铲，根本不回答和尚的问题，低着头使劲挖坑。大概挖出有半米深，他把脱下来的衣服全丢进去，又飞快地填上泥石，用铁铲来回地拍结实。最后，他向着树林的方向，用力飞出铁铲。

和尚捏着鼻子：“你，你玩，什么花样啊。”

“你他妈，不怕臭啊。”老六走过来，声音闷闷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先去帮我找身衣服，再拿瓶驱蚊水。”

尸臭明显消散很多，我试着吸吸气，跟在他身后。老六似乎不太愿意多说，往熄灭地火堆前一坐，丢进去几根树枝，又在上面倒些汽油。火焰“腾”地冒起来，压抑的阴暗胆怯地往树影里退去。

“你有没有追上大龙？”我在对面坐下来，看着他也看着中间的帐篷，眼前英朗的表情有些扭曲。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急着拿起驱蚊水从上喷到下，接着又由脚喷到头，一连几次。空气里开始充斥着驱蚊水刺鼻的香味，总算不再有蛋白质腐败的恶臭。老六套上衣服，从鼻腔里扣出两团捏烂的树叶，大口大口呼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