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叹了口气，笑道：“咱们既原本都是玄奥观的，也算是一家人，不怕你们见笑，就对你们直说了吧。屋里的几个人原本都不是我的家人。那老婆婆是被儿子遗弃的，那妇人是得了大麻风被人赶出家门，后来被我医好的，两个孩子原本是被人丢在乱葬岗差点被狼吃掉的孤儿，原本今天早晨接生下来那婴孩我也准备带回来的……”

李淳风闻言目瞪口呆，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

孙思邈续道：“而且，我说过，我现在给人治病是为了赎罪，所以不能收钱的。不过，我们这个凑在一起的家虽然清贫，可是过得还算其乐融融。那块腊肉原本说好留着过年给他们吃的，若不是你们来，家人也没有什么客人好招待。人虽穷，志不短，若不是我答应他们的事没做到，孩子们也断不会失了家教的。”

李淳风自悔失言，坐在那里很是尴尬，孙思邈夹了块雪魔芋放在他碗里，笑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吃饭，吃饱了，好好睡一觉去。”

四人吃完饭，妇人收拾了碗筷，端上一壶清茶，孙思邈给三人斟上茶，对姜中虚道：“你们既来寻我，必定有事。说吧，玄奥观出什么事了？”

姜中虚道：“师叔既问，弟子也不拐弯抹角，有三件事要向师叔禀报。第一件，方丈他老人家在七月二十六那天羽化升仙了。”

孙思邈一愣，“师兄他怎么死的？”

姜中虚道：“功德圆满，尸解而去。”

孙思邈点头道：“也好，也好，摆脱肉身，自在来去。”

姜中虚道：“第二件，青城山各道观近几年陆续有小道士失踪，如今竟蔓延到了玄奥观。我们师兄弟四个见事情蹊跷，便设下诱饵，果然在大罗院发现了一种怪物。这怪物虽已被我们擒获，可是那日夜深又是大雨，看守大罗院的剥皮道人却被弟子当成是那怪物失手打死。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森罗城在玄奥观的人质，所以，弟子此行也算是来领责罚的。只是，弟子见那剥皮道人人品猥琐绝非善类，而且以剥人皮吃人肉为乐，弟子也曾怀疑小道士失踪一事与他有关……”

孙思邈摇头，“剥皮道人我是知道的。有怪癖的大有人在，他的兴趣就是吃死人，他原本在森罗城就是专管收尸的。人死之后，原本就是一场空，又何必在乎怎么处置这个臭皮囊。至于他被你失手打死一事嘛……我若是见到鬼王，再向他解释。方才你所说小道士失踪一事，可有结果？”

姜中虚道：“原本捉住那怪物要审问一番，哪知它既不能说话，又拼命挣扎，待到被日光照射，竟化成一摊血水，所以便无法查证，只好再静等时机。”

孙思邈皱眉道：“这样的奇事倒是闻所未闻。那么第三件事呢？”

姜中虚道：“第三件，有一苗疆素女寨的妖女来玄奥观滋事，我们要擒拿她，却被她使出蛊毒伤了十八名弟子。那妖女说，苗疆的毒都是没有解药的，因此才来酆都山找寻师叔，以师叔的神术，必定可以救他们的性命。”

孙思邈点点头，给三人斟茶，李淳风见了忙接住茶壶，道：“我来我来。”孙思邈一笑，把茶壶交给他，道：“原来这才是找我的要紧事。苗疆素女寨的蛊毒也并非不可破解，按照相生相克的法子大多也可化解，只是因其毒性厉害，中毒之人大多当时就肠穿肚烂而死。你既能来酆都山找我，想必毒性并不严重。”

姜中虚点头道：“这妖女所用之毒名叫‘花鬼’，据她所说，是陈年累积在山涧底部的花瓣的灵魂生成的毒，什么灵魂云云，这自然是无稽之谈，可是按她所说，这毒是顺着人的气脉进入体内，玄奥观弟子触碰‘花鬼’之毒的地方已经溃烂，虽然切除了溃烂的部分，可是并不能阻止毒性顺着气脉在体内运行。”

孙思邈点头道：“所以这些中毒的弟子现在只能屏息凝气、心无杂念，以防毒性发作。”

姜中虚欢喜道：“正是，现在用的正是这个法子。求师叔想个法子，怎么彻底解了他们的毒。”

孙思邈点头，想了想道：“方才你弄错了一个东西。”

姜中虚恭谨道：“请师叔指教。”

孙思邈道：“你说这毒是蛊毒，这就错了，毒性分辨错了，医治的方法自然会谬以千里。蛊必定有毒，可是有毒的，未必是蛊。制蛊之人，在五月初五收集毒虫，放在一个坛子里，深埋地下，待七七四十九天，坛中的毒虫相互厮杀吞噬，最后剩余的一个就是蛊。民间制蛊的方法大抵如此。之后就以毒虫投食，是为养蛊；需要之时从蛊身上刮下毒液，弹到仇敌的饭食或水里，使其中毒。素女寨的蛊毒号称为天下最为阴毒的，想必还有更为隐秘的制蛊和下蛊的方法。”

“若只是下毒，则未必要养蛊。砂石草木鸟兽虫鱼中，均可提炼出毒粉毒液。只是你方才所说的‘花鬼’之毒，比较特别。它既不是毒粉，也不是毒液，它是一种毒气。世上的一草一木，无不是吸取天地之间的阴阳之气而生成的。没有结果的花，便包含着一股阴气，在山涧间日积月累自然毒性厉害。”

他低头想了想，又道：“依我看来，与其说是解毒，不如说来调和这阴阳之气。现在正是初秋，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时大地的阳气都慢慢收缩。可是有一种树木阳气却最为旺盛，此时正是它生命最旺盛的时候，它吸收了阳气，好似火焰一般红。”

李淳风插言道：“难道是枫树？”

孙思邈笑道：“正是。令那些中毒的弟子，每日辰时阳气上升的时候，到山间找那根深叶茂的枫树，抱住树干，调整呼吸，观想自己与枫树化作一体，体内真气沿着树干向上生发，以期体内含花鬼之毒的真气与树干中的阳气相交融。每日可如此一两个时辰，过了午时，阳气下沉，便不可再行。另外还可以采集枫树枝头最新鲜色彩最为艳丽的枫叶，煎汤令他们喝下去。若是悟性好的，大约不出七日，便可以将体内花鬼之毒化解。”

李淳风不解道：“解毒为何还要悟性好？”

孙思邈道：“养气炼气的根本，就在于打开自身的束缚，与天地之间的灵气相交融，方能得到最广大深厚的真气。当你忘掉自我的时候，天地真气就是你，你就是天地真气。若是放不下自我，将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先天真气拘束在体内，又谈何得到广大宇宙呢？”

姜中虚、李淳风、袁天罡闻言，都大为叹服，心中反复琢磨领悟。

李淳风又道：“先前为那女尸接生的时候，用的是最先掉落的梧桐叶，现在要解花鬼之毒，用的却是最新鲜的枫叶，不知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孙思邈笑道：“用梧桐叶是为了借它的下坠之势，用枫叶乃是为了借助它的生发之势，病症不同，自然用药不同。”

李淳风点头道：“所以，若是接生之时，用新鲜的不肯落下的梧桐叶，反倒是让胎儿更难以生出。而落下的枫叶则表示其吸收的阳气已经散尽，吃下去也没什么效用了。”

孙思邈笑着对姜中虚道：“好好教导这孩子，来日必成一代宗师。”又指着袁天罡道：“这孩子虽然沉默寡言，可是论悟性，两人不分上下。”

姜中虚含笑应是，道：“玄奥观有这样的弟子，术数一门必定在他们手中发扬光大。可是……”

孙思邈见姜中虚话中有话，道：“可是什么？”

姜中虚为难道：“可是，如今方丈仙逝，玄奥观无人做主，龙师叔又不肯出来主持大局，不如请师叔回玄奥观吧……”

孙思邈摆摆手道：“我与鬼王有君子协定，怎可轻易回玄奥观。何况剥皮道人已死，此事不给鬼王一个交代，万难离开酆都山。”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