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静静地等待着,周围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在老徐一遍遍的呼唤中,甜甜的眼睛眨了眨,终于有两行热泪顺着她干涩的眼窝流了出来。
老徐继续说,“大嫂,你现在千万别多想,治病要紧。我和乡亲们一起送你去医院好吗,”
微弱的甜甜,无力地摇了摇头,泪水沁湿了枕边,已经说不出话了。老徐则紧咬着嘴唇,极力地想控制住自己的情感。
“吃点儿东西吧,大嫂,我替大伙儿求求你,来——我喂你。”老徐几乎是在哀求她。
奇迹发生了,多日来水米不进的甜甜,这时候竟微微地张开了嘴,似乎她一直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人们赶紧将一碗小米粥递给老徐,老徐接过来轻轻地用勺子盛起粥汤,先用嘴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到甜甜的嘴边。
一勺、两勺、三勺??
突然,一个无法令人置信的场景出现在老徐的面前,这场景,即便老徐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再也难以控制住那奔涌而出的泪水。因为他看到屋里屋外的所有老少爷们儿,一时间齐刷刷的给他下了跪。那些满脸胡子拉碴、皱纹堆积的汉子们,哭得像孩子一样的伤心,他们是为甜甜能开口喝下这几勺粥汤,由衷地用哭声向老徐表达感激。这场景让老徐意识到,在那个怪诞的年代,贫瘠的乡村,昔日浑身上下迸发着集所有女性之魅力的甜甜,才是这片荒原唯一的“精神支柱”。如若没有了她,他们就“没魂儿”了。
喝下几口粥汤的甜甜,脸上微微泛起些许红润,她吃力地伸出一只手臂,朝着炕柜上指了指。那炕柜上摆着个瓷罐罐儿,果然是老徐想像中的 “青花龙纹罐”,多年以后,老徐才知道,这竟是件元青花,用现在的价值来衡量,当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甜甜又用手指了指老徐,意思是“这就是你一直想看的东西,拿去吧??”
2012-9-19 20:31:00
老徐赶忙抓住甜甜的手臂说,“大嫂,我看见了,看见了,等你的病治好了以后,我给你讲讲这个花花儿罐子的故事。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老徐把甜甜那枯枝似的手臂贴在自己的脸上,泣不成声。
依旧要回到打井队,可老徐已然把“魂”留在了那个令他心碎的农家院落。他日日为甜甜担着心,甚至夜阑人静之时默默地为她祈祷。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不知道能用什么方法去挽救她,更不知道如何的“挽救”自己。
几天之后,终于传来了老徐预料之中的噩耗——甜甜“走”了。据说她咽气的时候,双目圆睁,怎么合都合不上,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听到这个消息后,老徐跑进荒野抱着一棵沙柳大哭了一场,哭得差点把自己憋死。然后他就打点包裹,准备离开打井队。他对负责人说,“我不在这儿干了,要回村里去,”
那人却急了,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这儿是住店呢,要走——扣你一个月的工分,”
“扣一年的都成,”
“工分都不要了,你回村干吗去,”
“给我妹妹送葬,”
“娘个龟的,那村子里死了个娘儿们,关你屁事,难道她当过你的姘头不成,,”
老徐并不答话,回过身来抓住那人的脖领子,当头就是一拳。据说那人后来在县医院里被缝了七针??
回到村里,听说甜甜已经被“入殓”了,从那个熟悉的院落里不时地传出来一阵阵令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老徐一边流着泪,一边躲得远远地看,就像昨日里甜甜在地头儿带领娘儿们搞“恶作剧”的时候一样。
就要“起灵”了,老徐分明地看到,成殓甜甜遗体的那个粗木棺材前,站定的是一个披麻戴孝的娃儿,手里正捧着一只青花瓷罐。远远地看着那罐子,老徐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物是人非。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苍凉的声音,“亡——人——要——走——哩,孝——子——摔——盆,”只见甜甜的娃儿将那只青花瓷罐高举过头顶,老徐想疾步冲过去阻拦,但他却迈不动脚步。想大喊一声“别这样,”但嗓子里却好像塞进了鸡毛,发不出声音。只能眼见着一抹蓝光闪过,那罐子被狠狠地摔碎在甜甜的棺材脚下。
随着青花瓷罐的爆碎之声,四下里号啕顿起,有喊娘的、有叫媳妇的、有哭妹子的、有捶胸顿足的、有以头撞地的??甜甜的棺木被抬走了,家人和乡亲们的哭声也渐渐远去。老徐方才迈着像灌满铅一样沉重的双腿,一步步走到停放过甜甜灵柩的地方,弯下身来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他的心——在滴滴的淌着血。
2012-9-19 20:32:00
关于为什么要摔碎这个青花罐子,说法不一,有说是因为太穷了,家人不舍得打碎日用品,所以才摔了这个“没用的破罐子”。另一种说法是,甜甜的那个猥琐的男人并不“傻”,他恨这个花花儿罐子,是这个邪恶的物件儿把他媳妇的灵魂给“勾”走的。到底哪种说法成立,老徐都不想去揣测,他无法用今天的价值观去埋怨昔日这些从心里珍爱着甜甜的愚昧村民。
另外,因为在打井队打伤了人,公社派民兵去抓老徐,却始终没有抓到。被打的那人就跳着脚的骂,“日他个龟儿子,姓徐的这小子难道是上天入地啦,”一直到这个事件平息,人们始终不知道他当时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其实,他是裹着那件曾经掩盖过甜甜裸体的破棉袄,昼伏夜出,在那个女人的坟旁,守护了十多个不眠的夜晚??
老徐的故事讲完了,他重新满满地斟上一杯酒,说了声“干,”就一仰脖饮尽杯中酒。然后,他从书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里面正是那些破碎了的元青花瓷片。啊——抚摸着它们的感觉可真好呀,虽已破碎但神韵犹存。根据我们对当年实物的回忆、判断,如果能完整的保存到今天,那应该是一件典型的“至正型器”。
老徐问我,“你想要吗,”
我揉了揉眼睛说,“当然想要,但我不能要,因为我没资格保存它。”
老徐从中捡出一块递给我,说,“没那么邪乎——给你,就算你替我保存一片儿——拿着,”
我真的被感动了,于是就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将它收下,这也是我为什么今天一定要把这个故事给写出来的原因。
临别时我劝老徐,“大哥呀,您不能守着‘往事’过一辈子,咱们可还有未来呢。”
老徐惨然一笑说,“——未来,对我来讲,恐怕是‘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不想那么多喽,”
我打趣道,“再说了,您总一个人住在这么个孤独的农家院里,就不怕半夜三更来个女鬼什么的站在你的床前,要是换了我,打死我也不敢一个人儿住在这种地方。”
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骂”他老徐吗,这不是招人家不痛快吗,我以为这回他非得跟我翻脸不可。
不成想老徐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此乃徐某平生之所求,”
我恍惚明白了一些事情,老徐其实有过两次失败了的婚姻,之后为什么就再没找到心爱之人,为什么总喜欢独自深居,这世上竟有如此钟情的人,即便他远远的“脱离”了时代,但无论如何是值得我去尊敬的。
但愿在某个月朗星稀的深夜,真的会有个“女鬼”从奈何桥头一路走来,直走到老徐的床边。那倩女幽魂一定就是美丽大方的甜甜,她是寻着破碎了的元青花瓷片发出的灵光,来看望曾给她讲过“历史故事”、一勺勺喂过她粥汤的徐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