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她们家的时候,林冲被吓了一跳:那客厅布置得就像个土匪窝,虎皮方凳,炭火暖盆,墙上还挂着十八般兵器,就差个“杀富济贫”的匾了。
张教头还对女儿进行了严格的训练。
林夫人的功夫不用说,思想境界也很高。
他俩谈恋爱的时候,边境上一有风吹草动她就兴奋无比,鼓励林冲写血书上前线,争取建功立业,但林冲一次也没去成。
不过林冲也不是对自己的老婆完全表示理解。
比如说,她这么聪明的人居然爱听陆谦吹那些牛皮——你难道听不出来那些事都是瞎说?
林冲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心想:我到底还认不认识你?
很多年以后,林冲终于明白了妻子的在陆谦身上寻找的是什么。
结婚之后,林夫人已经觉悟,原来血染沙场、踏破楼兰的情节只存在于评书中,真实的军人生活是上班点卯,喝茶靠点。
然而在陆谦的讲述中,她却能再次重温那些吃着糖果陪父亲听说书人讲薛仁贵、讲罗成的日子。
那时候,她心里有对未来的憧憬,不像现在,只存着东京几个菜市场大减价的日期。
那时候,她还能时常买衣服首饰化妆品,拿着零花钱去玩玩关扑*,用不着为了省钱顿顿吃汤饼(面条)。
那时候,庙会上她可以跟闺蜜一起一逛一整天,谈谈私房话,偷窥帅哥,不用守着小摊,防贼防流氓。
那时候她还有很多兴趣和梦想,不像现在,除了省钱对什么话题都不感兴趣……
可惜当林冲理解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一种类似套圈送玩具的赌博游戏,在宋代相当流行。)
20
“咱爹又托人捎信了,”林冲想好了,不跟妻子正面冲突,但是,你不让我痛快,我也给你点坏消息。
“你爹又说什么?哪个姑母要做寿?”林夫人表现得毫无兴趣。
“不是——他又催咱们要孩子。”
林冲夫人一下子没词了。
这个问题双方已经无数次磋商,但始终没有达成一致。
林冲觉得,要就要吧,反正不至于养不起,再说老人也想抱孙子。
但是林夫人激烈反对。
她认为养孩子不能像养狗一样,给点残羹剩饭就打发了,一定要给孩子准备好物质条件再说。
然而就两人目前的经济体条件而言,攒钱谈何容易。
平心而论,林夫人的主张更有道理。
生活在北宋末年的人都知道,养孩子是一个大工程,艰巨性不亚于再养一个朝廷。
首先东京环境污染严重,新生儿畸形比例越来越高。
即使孩子生下来正常,也保不齐会被熏成血铅超标,吃成大头娃娃,喝成肾结石什么的。
此外还有些来路不明的疯子砍孩子,拐孩子....
好不容易孩子健康长大,要上学了,麻烦更大。
王安石相公变法以后,大宋教育事业得到极大发展,私塾公校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按照经济学常识,一个商品的卖方越多,竞争就会使得价格越来越便宜,这个叫做“看不见的手”。
然而大宋的学费反而越来越贵。
看来还有另一只更大的手能捏死一切客观规律。
这天晚上两口子又就这个问题展开了辩论。
林夫人口若悬河,摆事实讲道理。
林冲稳如泰山,以不变应万百年:哪有那么巧?这些事怎么可能都被咱们碰上?
最终林夫人拿出杀手锏:即使一切顺利,那又如何?让孩子像你这样过一辈子?
林冲没法淡定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让他老人家死了抱孙子这条心?”
“林冲!你想想,咱们每个月有什么剩余?你打算给孩子吃什么穿什么?要是男孩,拿什么给他买房娶妻?你有那赚钱的本事吗?”
“我没有......我没有......谁有你找谁去!”
21
这天早些时候,陆谦下班回到家,却看见有人在客厅等他。
那人有六十多岁的样子,自称殿帅府都管,要找他喝酒。
“陆教头,殿帅府最近需要一名虞候,我们经过考察,觉得你很合适......”
“哦?陆某不胜荣幸啊!多谢则个!”
陆谦媚笑着敬酒,心里却在骂道:我操虞候这点小官,你还好像给了我多大恩惠一样,明明是个平级调动嘛。
老都管接着说:“这个虞候呢,是暂时的。高殿帅最近说了,需要有实战经验的年轻军官现在这个岗位上锻炼两年,然后进入白虎节堂听命......”
陆谦心头一凛:白虎节堂?非从五品不能进啊——这是什么意思?
“跟你打听个人:林冲,你认识吧?他今天打了高殿帅的公子,这事,殿帅希望你能配合调查......”
陆谦一下子明白了,当即站起来要走:“林冲的事我不知道,知道了恐怕也帮不上忙。”
“陆教头真不肯帮忙?”
“爱莫能助!林冲是我哥们儿......”
“哦,陆教头请自便。咱们明日再谈。”
“你没完了?!”陆谦摆出了真面目,“我操你看我像出卖朋友的人吗?”
老都管哈哈一笑:“非也非也,如果明日咱们要谈的话,是要谈那年军械买办(采购)帐目的事情。”
陆谦脸色苍白,慢慢坐回原位。
“国有国法,采购项目上贪墨,抄家刺配!可惜了陆家世代忠良,我听说令尊去年中风了,现在可安好啊?”
陆谦端起酒杯想稳定情绪,但是手不住地颤抖,洒了一身。
良久,他才放下酒杯,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陆谦喝得醉醺醺的从酒楼出来。
他觉得恶心,难受,而这并不是因为酒。
他现在不能思考,只想赶紧回家睡一觉。
然而到了家门口却发现又有人在等他。
“我操你们.....”他骂了半句就不骂了。
“嫂子?”
22
林冲一夜没睡。
妻子吵到一半摔门而去,他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愣神楞到天亮,她也没回来。
恍恍惚惚地到了单位,发现陆谦也没来。
林冲忽然有了个荒唐的想法。
他请了个假,偷偷溜到陆谦家。
大门没关,林冲进了院子,看见堂屋也没人,就径直上了二楼。
这时他听见屋里有人在说话。
“娘子?陆谦?开门!”
林冲不直接踹门而是先叫门,纯属照顾自己的承受能力。
门打开了。
两人果然在里面。
“林冲?来的正好。嫂子昨晚来我这哭诉,我劝了她一夜,你们两口子啊,别太难为自己......”
林冲低着头听陆谦说了半天,一言不发。
他实际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谦和林夫人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林冲始终没弄清楚。
后来在梁山上写控诉赵宋王朝的材料时,为了避免别人瞎猜,他编了个瞎话,说陆谦受殿帅府之托,拉自己去喝酒,然后派人把林夫人引到自己府上,好让高衙内趁机逼奸,结果自己及时赶到,吓得高衙内跳楼逃走了。
这一看就是胡扯。
首先,稍有生活经历的人就会知道,“及时赶到”这种事在涉及自己老婆和另一个志在必得的男人时,基本不会发生。
第二,高衙内挨了那顿揍以后,会有勇气独自面对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