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不……不那么精的?”林夫人又嫌贵了。
“粗装修好啊!为什么好呢?成本低,而且可根据自己情况进行装修,自己的房子,自己说了算!”
“我爸说朝南的房子好......”
“朝南的房子好啊!为什么好呢?采光好,日照时间长,房间温度适宜,冬暖夏凉,确保升值,易出手,还省灯油......”
“这套也好,可惜就是朝东……”
“朝东的房子好啊!为什么好呢?阳光光照时间早,新空气易流通,适合创业阶段的人选择,起得早,不西晒,夏天凉快......”
“这间也不错,就是朝西......”
“朝西的房子好啊!为什么好呢?价格低,采光好,选择的范围大,阳光充足,主体好而且干燥......”
最后林冲夫妇选择了东京郊外、粗装修、朝西的一座宅子。
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的钱只够买这里的房子,另一方面是由于俩人彻底被小沙弥说蒙了,一句没听懂,干脆每个条件都选最后一条。
结果冬天晒不到太阳,夏天被烤得要死。
那小秃驴说,这房子风景优美,交通便利,靠近市场,邻里和睦,实属上上之选。
然而交房之后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这里风景是很优美——门外就是深山老林,经常能听到狼叫;
交通便利就要打折扣了——几条路都是人踩出来的,一下雨就能欣赏泥石流。
至于市场——地图上直线距离的确很近,可惜中间隔着座山。
虽说后来东京城渐渐扩张到这里,居民商家也渐渐多了起来,可是同时搬来的还有无数家小道观、打铁铺子、烧木炭的......
只有邻居友好这一条不是假的。
林冲搬进去的第二天就有一大群邻居来敲门:“兄台新搬来吧?我跟你说啊,我们量过了,这小区的房子居住面积比建筑面积小三成还多——咱们得团结起来跟这些鳖孙打官司啊......”
他们两口子的第一次争吵就是在这新房里爆发的。
10
在我等看来,林冲的生活可能很不像样,但当事人未必这么觉得。
林冲对自己现状的评价始终是一分为二的。
一方面他并不否认自己日子过得很苦,钱不够花,环境不好,压力很大,等等。
但另一方面,他又总能安慰自己,有时候安慰过头了,还能凭空生出一些自豪感来。
这种自豪感的产生是与禁军教头的福利分不开的——那里干净热水管够,林冲每天都要喝十几大杯酽茶。
这玩意儿喝多了人就会莫名兴奋,效果大体相当于今年天的抗抑郁药物。
每当脑袋开始发晕,林冲就开始了自我心理治疗。
首先,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老百姓,他的第一疗程是“想想不如自己的人”。
于是林冲开始回想老家的乡亲们,身在东京却拿不到户口的人们,连大宋海关都过不了的外国难民......
这个疗程结束后,他的心灵就得到了抚慰,平心静气地给自己贴一个标签:成功人士。
成功了之后,林冲又结合自己的本职工作开始了第二疗程:他开始yy自己作为光荣的禁军教头,首都公务员,国之栋梁,是多么的重要......
这种怪想法跟他读的那几本破书有关。
比如说他读了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觉得自己是大宋的主人。
读了唐太宗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觉得大宋没了自己不行......
然而那天晚些时候,林冲的这点可怜的自负被高衙内撕得粉碎。
后者气壮山河的告诉他,“你其实算个屁”.
林冲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在朝廷的眼里,自己跟这种排泄物是一样的。
首先,无色透明,存在与否都一样;
其次味道不好,上面偶尔跟你照个面也是捏着鼻子。
最后,要是你想显示自己的存在,动静大点就会被排放出去。
11
平心而论,高俅的儿子在东京的衙内里边素质算是比较高的。
他起码不飚车不吸丨毒丨,不用公款去辽国留学,不担任任何商行的名誉掌柜。
对于最后一条,东京市民尤其感到欣慰。
要知道当年号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王安石相公儿子的名下多了一个棺材铺,半个东京的街道干部都被动员起来,挨家挨户做工作:
买个吧,这东西你早晚用得着啊。
不买的话,你马上就用得着了......
因此,虽然高衙内喜欢在大街上调戏妇女,但只要你不上街他就拿你没办法,老百姓总有个地方躲着。
大家都感恩戴德,简直要给他送锦旗了。
除此之外,这人还学识渊博,精通哲学。
那天在大相国寺门口,他口若悬河,免费给林冲讲授了很多人生哲理。
除了“你算个屁”之外,还有“教头?教头只是我爸的一条狗”、“先回家把东京话练好再出来叫唤”、“玩你老婆是看得起你”等等,使得林冲几乎忍不住要给他一拳。
然而高衙内的另一条教诲使得他改变了主意。
他说你要是不想干了呢,打我也行。
如前所述,林冲买房子给自己带来不少不便。
但最大的副作用还不是经济上的。
自打知道卖房的洪福禅院只是大相国寺的一小部分起,林冲就一直处处小心做人,生怕失业。
虽说当年在武学(军校)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安分守己,以免被开除;
没拿到东京户口的时候也忍气吞声,以免被遣返……
但那些恐惧至少是有时限的。
现在他越发感觉房子像一个坠着大铁球的狗链牢牢拴在脖子上,从此一辈子挣脱不掉。
顺便说一句,大相国寺其他几个部门分别是:
负责放贷的普济禅院,
负责收贷的金刚禅院,
负责审查财政状况的天王禅院,
以及负责征地、收房、赶人的菜园子。
一条龙服务啊。
作为一个尸位素餐又怕丢饭碗的员工,林冲在单位见了顶头上司就像老鼠见了猫。
当然了,尸位素餐的不只是他一个,他们单位有八十多万个,因此林冲的这种恐惧纯属心理问题。
都教头五十来岁,胖得像桶一样,但是脚下轻功很好,能让每个下属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他从背后射来的温暖的目光。
林冲经常试着媚笑着讨好他,但是没有任何效果。
都教头平日不苟言笑,除了见到上级以及活宝陆谦,看谁都冷若冰霜。
二十八号上午林冲本来想点个卯然后溜出去处理点私事,没想到有人通知说都教头找他,他赶紧放下茶缸,抖擞精神赶去。
由于事先在公厕论坛上看到一些小道消息,一路上林冲心里不停打鼓:
——听说今年又要裁军,不会是要我走人吧?
——不会,一共两个枪棒教头……
——不好说,这年头谁还指望禁军打仗啊。
——你可是正经八百的东京武学(军校)高材生啊……
——听说都教头小舅子科举失败了……
还没见到都教头,他就已经满头冷汗了。
说实话,林冲这幅嘴脸十足可怜。
他后来自己也承认,在东京那几年,他不怕死,只怕丢了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