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让家人出去,独坐母亲床头,为母亲念起大明咒,半饷,母亲悠悠转来,告诉我别哭。说,你姥爷说过,人死如灯灭,人早晚都有这回事。停了半晌,她叹口气说,傻孩子,你天天在外边忙啥哩,不知娘多想你!娘没福气看到你成家,今后你要找一个脾气温和,身体好的,别像娘一样,把你们撇到半路上。你弟弟还小,你爸老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他们。说完,强抑哽咽,泪水大滴大滴滴滚。
送她到医院,我在她床头坐了半晌,妈妈始终清醒。等我实在坚持不住,趴在母亲床头睡着时,她再次昏迷了。我又给她念起大明咒,她再次醒来,却说不出话来,眼神怪怪地,示意父亲快送她回家。娘是怕人才两空啊。
在路上,我感觉了一下,感觉母亲的生命犹如一盘磁带,在嗡嗡地转,到下午午时之后,磁带突然悄然无息了,空茫一片。回到家中,妈妈就昏迷了。果然,午时过后,再也没有醒来。
母亲去世时,天宇晦暗,小雨绵绵,似哭如泣。然而,农村有个规矩,下着雨出殡是不吉利的。父亲很忧虑,我也是。
这时,父亲显示出了他大将的才能,秘不发丧。(后来,上师告诉我,父亲过去曾做过大将,因为带兵疏忽,手下的兵滥杀无辜,才导致他此生不顺,临老生了重病)。因为母亲去得仓促,各种货和衣服都没准备,家里人手少,又是外来户,帮忙的也少,需要时间准备。一发丧,就会忙乱不已,让人笑话。母亲似乎也很配合,闭上眼后,忽然现出笑容,始终身软如绵,几天都是软的,好像睡着了似的。直到出殡那天,身体才慢慢硬了。
父亲说,你娘很想你,一到周末,就到村口的柿子树下等你回来,却常失望而回。反正她也不吃不喝了,你就当多陪她几天吧。
我心如刀割。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去另一处宅子取母亲的衣物时,我淋着雨,木然地望着天上淅沥不停的小雨,念着六字大明咒发愿,菩萨啊,母亲一生行善,难道就落这么个下场,要淋着雨走么?菩萨若有灵,希望在母亲出殡日,头三、头七这三天,风和日丽。
不成想,决定为母亲出殡那天,天忽然晴了,风和日丽。母亲刚埋完,依然阴风四合,淫雨霏霏。头三、头七都是这样。父亲感慨地说,老天有眼啊。
母亲是一位很好的人。出身富庶的她,结婚后,却因为儿女渐多,环境不好,一贫如洗。虽然她不识字,做人却很有原则,心地柔软。虽然不懂得布施这个名词,却喜欢布施。爱整洁、爱干净的她,喜欢种花,烧汤花、指甲花、红尖椒……一到春天,满院子都是花花草草。农村很多妇女不会种花,见她们喜欢,她就把饱满的宝石样的黑色花种,收起来,馈赠给喜欢的人,并教她们用桐树叶包红指甲。每到指甲花开放时,渐渐的,很多漂亮的红指甲、蓝指甲、黄指甲都在街上闪,还有一张张幸福年轻的脸;父亲年轻时做生意,买了村里第一台缝纫机,母亲手很巧,学会了裁缝衣服,还会绣花,绣孩子们的虎头鞋。村里的女人们,纷纷求她来做衣服,母亲整天坐在缝纫机旁,咯噔咯噔地蹬着缝纫机,累得腰酸背痛。最盛时,满院子挂的都是新做的衣服。村里哪家孩子,没有穿过她做的新衣,蹬过她做的虎头鞋呢?可她却没有收过一分酬劳,整日笑眯眯的。
母亲脾气暴,她自称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却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对村里人,很少发脾气,对我们弟兄要求却严,特别是对调皮的我,一见不对,横眉立目,声言要棒杀,却很少见她真的下手。一次,我和村儿斗殴,她知道了,罚我跪下,拿荆条抽了几下,手就软了,自己捂着脸到一边哭泣去了。
哥哥刚毕业时,见家里穷,总受生产队欺负,就想随同学入帮派,闯荡江湖,梦想富庶,扬眉吐气。母亲知道了,吼道,你敢!哥哥受到蛊惑,不吭声随同学跑了,母亲连夜把追回,大加责罚,又哀哀哭泣,告诉他,妈妈不怕穷,只怕你们走错路,受苦终生呵!哥哥也哭了,断绝了与同学的往来。终于挽回了一颗浪子的心。改革开放后,昔日拉哥哥闯荡江湖的同学一个个都成了阶下囚,哥哥却能安享太平,这都是拜母亲所赐。
有了女儿后,我才理解这份为人父人母的苦心。是母亲的横眉立目,教会了我们规规矩矩做人,清清白白处事。也理解了,有时横眉立目,其实也是菩萨的慈悲心啊。
喜怒哀乐,都是红尘里,智慧慈悲人手中的良药。
但母亲也是爱我们的,特别是爱我这个曾经的幺儿。
傍晚,母亲常常早早做完饭,就坐在盛开的烧汤花的花株旁,边等父兄从田间归来,边给幼小的我讲故事。小乌鸦孝敬父母啦,铁杵磨成针啦,这时,她会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娇子如杀子。有一个少年,小时候偷针,她妈妈很高兴,夸他有能耐。大了,成了巨盗,上法场前,他对他妈妈说,娘,再让我吃你一口奶。结果,把妈妈的丨奶丨头咬掉了。妈妈说,这是他埋怨妈妈没有引他走向正路啊。
年长后,我深深地理解了母亲讲的这个故事,每每读到经中语:“慈悲生祸害,方便出下流”时,我就想起了早亡的母亲,和她那和善的眼神。
母亲讲这些故事时,暮色渐渐四合,院子里浮动着幽幽的花香,一天的忙碌结束了,她和自己的幼子静静地呆在一起,面带微笑,心境愉悦。这或许是她一生中,很少有的愉悦的光阴吧。
为了儿女、为了这个贫困的家,她付出了太多,常为儿女的升学和学费、为儿女的饱暖、为儿女的成家立业操心,自己却忍受饥寒。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粮食渐渐告罄,一看锅里的饭少了,她就住了碗,把饭让给半大的儿女和劳累丈夫吃,等大家都吃完了,走了,她刷锅时,悄悄地用勺子刮饭锅上的锅巴吃。还说,滋味挺好。姐姐出嫁,她心中不舍,面对哭泣,不想离开家的女儿,她强颜欢笑,百般劝慰,却把别离之苦留在夜半无人时的涔涔泪水里;哥哥烧伤,她哭得两眼昏蒙;我12岁外出求学,一去不返,母亲常常暗自牵挂游子,怕我担心,信中从不提及,也不让家人提及……临终时,见我啼哭,却反过来百般安慰。
一年,不懂事的我写信朝妈妈要钱买书,却没注明原因。妈妈赶紧让父亲赶会去卖家里唯一一头小山羊,走到路上,山羊偷吃了人家一口麦苗,被欺生的邻村人讹走了一笔钱;山羊没卖掉,回到家中,山羊吃到毒物,死了。父亲赌气说,反正国家给他发有粮票,饿不死他。母亲心头不安,端着饭碗到邻居大婶家。大婶见她不高兴,问她怎么回事,一向刚强的,从不对人掉泪的她,泪水却扑簌簌流下来。大婶赶紧借给她20元钱,她得钱甚喜,即命三哥拿钱到邮局去寄。三哥路上拿出一元钱买了本小说,母亲知道后,数落了他一顿。
其实,她也很爱三哥。只是更挂念远在天边的游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