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狗剩儿不想走。我只好陪着他。黄狗不耐烦了,在青青的半人高的玉米地里转悠着玩。逗弄蝴蝶、蜻蜓、蚱蜢这些小动物们。
工人们在坟墓里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就移到水边的另外一座坟墓旁,安营扎寨。
这座坟墓半边浸泡在水里,工人们脱光了脚,费劲地将帐篷的一角,固定在水里的小垂柳的根部,然后,抽了半天烟,开始一锹锹刨下去。
黄狗忽然跑来,支支唔唔地怪叫着,拉着我的裤子脚,向人丛外拽。我只好跟着它走。
走到一个长满了荒草的池塘旁,黄狗汪汪地狂吠起来。
我定睛一看,头皮都炸起来了。多么恐怖啊。
池边的草丛里,一条小擀杖粗细的蛇正死死地缠绕着一只奇怪的动物,呼哧呼哧地喘着,小动物尖尖的嘴巴,浅红的毛发,很像人们说的狐狸。蛇的身躯绳子一样缠绕在小动物身上,把拼命挣扎的小动物往细里缠,小动物比它大很多,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绝望地来回扭动脖子,避开那令人恐惧的充血的嘴。
听到狗叫声,蛇扭过头,恶狠狠地盯着我和狗,呼哧呼哧地吐着血红的分叉的信子,好像在警告我们走开。身子却扔死死地缠着小动物。
“阿黄,上!”
我吆喝着狗,它向前走了几步,蛇放开猎物,呼噜一声窜过来,黄狗扭头就跑,退回我身边。蛇离我们十几步,人一样立起半条身子,头顶血红的冠子怒挺着,三角形的眼睛冷亮得很骇人。
农村孩子经常遇到蛇,我就曾经打死过各种指头样粗细的小蛇,是扑捉蛇的老手,蛇一见人来,大部分赶紧钻进草丛里,这次,见到这条威猛的蛇,半边身子都瘫软了。
正在这时,两只红色的小狗样的东西忽然从草丛里窜出来,一只飞快地叼起小东西就走,另一只和掉头而来的蛇展开了搏斗。蛇猛地扑上去,它机灵地一闪,和蛇对峙起来。我把手中的木棍向蛇扔去,正好打在它的七寸。
蛇被激怒了,昂着头,玩命地向我游来,忠诚的阿黄再次扑上去。另外一只小狗样的东西也赶过来,两只小狗似的动物,一条狗围着蛇,混战在一起。蛇眼看不敌,钻入草丛不见了。
“梵歌,梵歌,快来啊。”
半里外,传来狗剩儿惊讶的叫声。我带着狗走了,好久,心里一直在蹦蹦跳,狗也战栗着,我检查了一下,它没有受伤。
几个工人还有孩子们围着坟墓,在指指点点。
一个工人说,怪事,浸泡在水里这么长时间,怎么不见腐烂?
我挤到狗剩儿身边,向里瞧。
一具尸体已经被放到田地上,坟墓里都是水,棺材板沤得千疮百孔,成了条条,漂散在墓坑的水面上。尸体的衣服见风就烂了,尸体却完好无损,是一个老头的尸体,好像还带着恬静的微笑。
另外一个年长的工人转了一圈,说,真是怪事!真是怪事!看衣服,像几百年前的古尸。
眼见天已经正午,生产队马上要下工了,另一个工人,像是个头目,按按尸体,还有弹性,小声对同伴说,赶紧烧了吧,传扬开了,不好说。这年头。
泼上了汽油,点火,尸体慢慢燃烧起来。半空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儿。
有个工人开玩笑似地对我们这些小孩说,回家谁也不敢吭声,否则,晚上,他要去追你们的魂
狗剩儿听说了我的斗蛇故事,惊奇不已,非要缠着我去看。我已经被骇怕了,不想去,他一边刮着自己的鼻子,一边做鬼脸,口里嘟囔着:“胆小鬼,胆小鬼,嘿嘿。……”
我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走到池塘边,我停住了脚,指给狗剩儿看。狗剩儿从路旁的杨树上折下一条长长的树枝,乍着胆子,边用树枝击打草丛,边吆喝。小脸紧绷着,有些紧张。围绕池塘走了半圈,什么也没找到,就腻味了,说,走吧。看看那个老头烧得怎么样了!
工人们已经走了。空中仍然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儿。尸体也不见了,坟被平成了一堆黄黄的松土。
离开的时候,我的脚踢到一个什么东西,弯腰拣起来,是一块圆圆的古铜,锈迹斑斑。
让狗剩儿看了,顺手装在袋子里,回了家。
傍晚,家家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勤快的母亲已经把饭做好,坐在盛开的烧汤花丛旁,等父亲归来。我把拣来的古铜给她看,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把它放床下,等货郎来了,换糖换针线。
黄狗却有些烦躁不安。父亲下工回来时,它的前腿肿了。父亲是个义务行医的老中医,颇懂医道,他严肃地问我,是不是碰见蛇了?
我硬着头皮,将经历讲了一遍。父亲说,你们傻胆大,那是一条剧毒的蛇。你看,它的牙碰了阿黄一下,就成了这个样子。咬了你,你还有命?
母亲的脸都绿了。
父亲饭也没吃,就跑到邻村,讨来一小包草药。给黄狗缚上。
我问他是什么药,他说,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临村一个老头家存的验方,谁也不说。公社卫生院情愿让他去医院,换来药方,他都不肯呢。他去时,老头让他等着,自己下地去拽了几把草,捣烂交给了他。
药很有效,一个多小时,黄狗的肿就退了。
次日晚上,一只红色的狐狸在我家窗前一闪而过。父亲起来,看看鸡笼,没有丝毫变化。天亮的时候,黄狗呜呜叫起来,门前有只被咬死的兔子,还有一只死蛇。
父亲说,有些老狐狸很有灵性,来报恩来了。你姑爷小时候,就碰见过这样的事情。蛇胆可以治病,好东西呢。就把蛇剖开,把胆取出来,挂在窗口,风干。蛇身子挑出去扔了。兔子煮了一大锅,美美地吃了一顿。
但那个药方至今还是个迷。
据说,药方是老汉家单传的,只传长子,不传女。但长子不孝顺,老汉有些不痛快,等他病重想传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至今,成了迷。那神奇的疗伤药草依然长在田地里,却再没有人能认识了。
坟墓古尸的事情被传得纷纷扬扬。
邻居家的孤老汉是个五保户,年轻时走南闯北,晚上,常到我家来玩,和父亲不时地探讨其中的原因。
父亲说,是不是风水的问题?他小时侯,邻居家的坟墓里也曾扒出过不腐烂的肉身。
老汉说,要说是风水,坟墓进水不是一两年了,风水已经破了呀?
……
我兴趣盎然地听他们讨论,结果是不了了之。
中国人就是这样,碰上古怪的事情,常常归咎到神秘的事物上,子不语怪力乱神,尽多当成趣味的谈资,没有人正经去研究它。正统的官方更不肯。归咎到迷信就天下太平了。所以,等我长大后,听说美国有不少政府资助的研究机构和民间机构在研究轮回、研究灵魂、研究肉身,惊讶不已。世界上,科技的进步,或许需要这种求证的精神呢。
就连货郎也对古尸很感兴趣。
有天,一个货郎来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推着车子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坐在我家的桐树树阴下,歇歇老腿,打听这件事情。母亲突然想起了那块古铜,拿给他看。看能不能换些东西。货郎拿起来,在石头上磨了磨,露出一圈古怪的文字来,像蝌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