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是打给亮子的,亮子在通信公司已经做到中层。我问他,赢座还在否?他说,当然在,里面还有小白为我留下的股份。小白?多么熟悉的名字和色彩,她好像已经不在了,但我不能确定。在我的生命中,依稀出现过两个小白,如今她们的影像重叠起来,恍如这八月之末稀薄透明的日光,当它投射到大地上时,早已成一片散碎的幻影。
打电话给老洪,老洪正在酒桌上,我无法确定他这是中餐还是晚餐,他的声音浸着酒意:兄弟,你终于回来了,过来喝一杯,这不,还给你点了阳澄湖大闸蟹。
我想想,还没到九月,螃蟹应该还小,但你可以想象那蟹壳中的蟹黄正慢慢生长,慢慢充盈,慢慢膨胀,就像我们这些无耻的人类不可遏制的欲望。我甚至可以看到老洪那沾有蟹黄和醋汁的手指,它们和我那么近,就握在手机上,它们曾经是那么令人生厌,粗鲁、生硬,带着毫无情趣的轻佻。
“兄弟,你快过来吧,李府,李府,富阳路上的李府。”
“好,我马上就过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这有点不符合我现在的状态,电话之前我并不是很想见他,只是想和他联系一下,告知这个人:我已经回来了。
我起身穿上旧时的衣服,不大不小,这一点让我感觉很满意,我快四十岁了,但体型一点未变,我想等大李和亮子见到我,他们一定会嫉妒,我真想象不出他们现在会胖成什么一副样子,不过,不管胖成何种形状,他们仍旧是从前的大李和亮子,是我的兄弟,我们也许还会一道去烟花巷陌转悠,最后坐在赢座打通宵麻将,哦,大李是不打牌的,但他可以一边看着,等我赢钱,请他洗澡,我相信他有足够的耐性。
出门时,妈妈从靠椅上坐起来,问我身上有没有钱。她不问我出门做什么,却关心我的口袋是不是空空的,这就是妈妈。
我捏捏裤子口袋,对她说,有钱,又不需要买什么,打个车而已。
妈妈又说,晚上回来和你商量点事。
我说好。
富阳路在若干年前便是老洪混事的地方,那时节,道路两旁除了美容店、练歌房、小饭店,便是二手自行车交易市场,你若有兴致,可以先在美容店花30块钱做个按摩,100块钱带小妹出来唱歌、吃饭,然后再花50块钱买个二手自行车,骑车载小妹回家过夜,包夜也就150。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行情如何,我已一无所知。十年过去了,老洪还在富阳路混事,可见他这辈子也就混到这个地步为止了。
然而当的士沿着北一环过了五个下穿,拐到富阳路时,我不得不感叹世事沧桑:富阳路已非旧日的富阳路,写字楼、酒店、商业广场已经将它布置成令人无法想象其过去的现代化街区,李府更像一个古时的深宅,张着吞金大口,蹲伏在十字路。
根本没有必要拨老洪手机问他在哪个包厢,进门服务员就告诉我在209,现在是下午三点,若这个时间还有超过两桌人赖在饭店不走,那这个世界也太不正常了。
209的门半掩着,谈笑声在楼梯口就清晰可闻,他一点没变,我能从万千的笑声里一下子抓住他的笑声。
人们常说世界上有两种笑最神秘,一个是蒙娜丽莎的,一个就是老洪的。他那哈哈大笑,跟平常人的哈哈大笑截然不一样,人家哈哈大笑是爽朗,他哈哈大笑,除了爽朗,你什么味道都能听得出来,第一个哈可能是欢喜,第二个哈可能是阴险,第三个哈也许是得意,第四个哈则一定是淫贱。
我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房间里的喧闹立即戛然而止。
“诗人来了!”老洪站起身,移开椅子,绕过右手的一位美女,迎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偏过头,向紧随他一道起身的三位朋友介绍,“这就是老梅。”
他介绍完就是一阵哈哈大笑,另外三个人也跟着笑起来,这让我感到很滑稽,同时又让我感到很尴尬。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那三个中间的两位女士——如果你不介意我将打扮得像鸡一样的女人也称之为女士的话——竟笑得站都站不稳。
老洪一一介绍完毕,大家落座,老洪右手的女人识趣地挪了位置让我坐下,并给我倒酒。我用手扣住面前的空杯,对老洪说:你忘了,几年前就戒了的。
女人握着酒瓶的手停在半空,用询问的目光望向老洪。
老洪按下女人的酒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哈哈,忘了,忘了,现在想起来了,来来来,不喝酒,抽烟。
他递过一包软中,我自己弹了一根出来点上。
其实半年前我就开始着手戒烟,但一直没有成功,我想这辈子也甭想将这玩意儿戒掉了,你看看,我又和这样的人物混到一块,说不定,要不了三五个星期,我又是一名杯不离手的酒徒。
但这都算不了什么,毕竟我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我突然感觉自己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就在我吸下那第一口中华之后。
女人们开始用酒来敬我的开水,我忘了她们各自都叫什么名字,后来我才知道,我将小王喊成了小陈,而将小陈又喊作了小王,这无关紧要,也许她们应该都叫同一个名字。
席上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男人,他是老洪的朋友,姓刘,这顿饭老洪就是请他的,老刘在南京做事,下午五点钟要赶回去,他一直不说话,吃菜、喝酒、听我们说话,偶尔也会敬我的酒,举杯的左手抖个不停,这当然不是因为紧张,我曾听人说过,饮酒过度的人,最后有许多会这样子,我不讨厌这个人,真想奉劝他把酒戒掉,但是后来发生一件事,让我改变了想法。
坐他旁边的女人要抽烟,老洪便将烟盒甩过去,女人接住,掏出点上,又将烟盒甩过来,老洪却没接住,烟盒掉地上,我俯身去捡,看见对面老刘的手正放在要烟抽的女人的裙子里,女人肥白的大腿很配合地张开,内里黑乎乎一团。
接下来我一直闷坐着抽烟,老洪酒多了,和她身边的女人搂抱在一起耳语,老刘还是不说话,但我知道他的手一定还留在女人的裙子里,而那个面孔潮红的女人却始终注视着我,在某一个瞬间,她颤抖了一下,我想,她应该是在这微妙的场合下高丨潮丨了。
我只是还未适应。
十年前我是什么样子,大家都从我讲过的故事里得知了。十年前我会在这样暧昧的场景里坐着一动不动?十年前我会让别人的手伸进一个我也可以伸进去的女人的裙子里?
经历变迁了一个人的外在表现,但无论如何改变不了他的特质。我会缓过来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小米的下落,只是我没告诉任何人,我到各个城市都会留心隐匿在当地各个角落的酒吧、浴场和夜总会,但在我们这个浩瀚的国度,漫无目标地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想在我无意中碰到她之前,我可能就已忘了她长什么样。
我再也无法提笔去诌什么爱情诗歌、去编什么侦探故事,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况且靠这个挣钱对于一个无名作者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迟掉那份工作后,我一直没再找事做,我四处晃荡,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
现在我回来了,总得做点什么,就算像老洪这样也好,做做小生意,泡泡不良妇女,陪陪老母亲,打发余生。
我会缓过来的,只是时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