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M,一个男人,当自己并不热爱的妻子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他是不是会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我没说话,我需要默认。
“老梅,正如你所说的,你在整个案件中留下的唯一痕迹,也就是你那不得不留下的纪念品,36码的女士高跟鞋印。这鞋印基本也是无迹可寻了,现在你叫我该怎么办呢,就依据你那君子坦荡荡的自白来行事咯?”
我依旧保持默认。
“好吧,我给你充裕的时间,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吧,另外,到了我这儿,我会给予你其他人无法得到的优厚待遇,这也是你作为一个侦探小说作家所独享的权利,写作的权利,你可以带上你的手提,当然咯,网络是没有的,不过有没有网络,对一个编故事的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灵感,我说的对么?嗬嗬,在我这,你将得到足够的灵感。”
“我没有要办的事了。”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一谈到侦探小说,他可以无穷无尽地扯下去。
“那好吧,我挂了,随时恭候你的到来。”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开始收拾一些到那里的必需品。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到那里一切都会换上新的。
最终,我只在口袋里揣了一张卡卡的照片。
我关上窗户,在一下变暗又慢慢变亮的房间里抽烟。
抽完这根烟,就该跟这个住了近十年的单身公寓说再见了。
这根烟奇怪地长,长到每一口我都可以回味出曾经抽过的每一种烟的不同滋味。
但那滋味终究只属于一种烟云,它们永远地被抛在了过去,早已消失于那往日的时空。
烟抽到最后一口,手机响了,还有接它的必要么?
在这个时候,我已无意于听任何人说话。
该做的事,我都做完了,还有什么要向大家交代的?
然而这也许是我在这个纷扰的尘世间要接的最后一个电话。
手机在我大衣的口袋里,这件灰色的大衣,我没有准备要带上它,它沾染了太多的过去。
一个固定电话号码,我接了。
电话那头好半天传来声音,特有的沙哑的女声。
“老梅,保姆找到了么?”
(全书完)
1八月之光
这一年的夏天一定发生了很多事,但是我不知晓。我不关心时政,不关心花边新闻,也不关心邻居每天在唠叨什么,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固定的邻居,我的邻居就是邻座的酒徒,或者澡堂休息大厅的过客。我见无所见、闻无所闻,准备一个人不痛不痒地晃荡一辈子。
八月里我无所事事,八月里我渴望从天上掉下闪亮的银币。但是这个夜晚,天上连星星也没有。我突然记起,我不见星星已很多个年头了。 我知道每一秒钟,都有成百万个天体悄然消逝。没有什么属于永恒,迟早有一天,我们的地球,我们的太阳,我们的八月之光,通通要吞噬于潜伏已久的黑洞。
要不是妈妈打电话给我,我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快四十岁了。那时我正从一个陌生城市的一个陌生的浴场里走出来,八月的阳光还未消减自己狂放的热力,我差点晕了过去,是妈妈的电话扶住了我。我不晓得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弄到我的号码的。对于所有曾经熟悉我的人而言,我基本已经失踪了,或者他们已经放弃了我尚在人间的希望。但是我还活着。多年的追踪生活,让我变得沉默寡言,像个与人无攸、可有可无的流浪汉。
实际上,在那个可被称之为故土的城市里,我一直保留着自己的联系方式,只不过只有一两个人知道而已,之所以留给他们,是因为我知道轻易他们不会联系我。呵呵,在我留下这个号码的时候,他们几乎连储存的欲望都没有。也许是我错了,现在妈妈毕竟通过他们联系到我了,我不难想象,这中间的过程肯定是颇经周折,她的急切、焦虑、伤心与绝望,远甚我的急切、焦虑、伤心与绝望,我说过,这些年我也一直在追踪一个人。但现在我放弃了,就在妈妈声波刺激到我耳膜的那一刹那,我的决心已完全下定,该向那一切说再见了。
妈妈说:你四十岁了,你知道你的妈妈多老了吗?
八月的阳光,如同千万道麦芒扎入我麻木已久的心脏。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干。我什么也没干,就快四十岁了,妈妈多老了,想不起来了,八月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目,我的眼前无法形成她的面容。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是因为妈妈的召唤还是因为我已经疲乏厌倦了才回去的。这个说不好,通常我们审察自我的内心时,总是不知道是往好里想好还是往坏里想好。说不好的,远不止这些,你又能说清孰好孰坏?
我告诉妈妈:世界很小,我不可能跑丢掉。
妈妈说:是妈妈没有丢掉,你这个儿子,其实早就丢掉了。
八月的一个午后,我躺在妈妈为我铺好的素净干燥的床单上,想着接下来该玩些什么名堂。我所认识的那些好人,他们要是知道我回来了,想必早已找上门。这个午后我毫无睡意,却已不想再忆从前。 长夏将尽,秋蝉声烈,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如此亲近。我总归得做点什么,既然回来了。
但是如今,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从前他们喊我诗人,我甚至忘了这个称谓的由来。从前她们把最好的年华送到我的大床上,让午夜的星光如闪亮的河水一般在她们光滑的身体上为我流动,现在这条河流又流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又说到从前?我昏沉沉睡过去了很多年,将这个世界同时也被这个世界长时间遗忘。这个午后,这个八月的午后,阑珊夏色渐渐褪去,秋阳如同上帝深沉的目光初探人间,它必定看见了一个灵魂的苏醒,只是在很久以后,它才会意识到当初的一瞥实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我拿起床头柜上早已过时的诺基亚彩屏手机——这么多年来,它除了接过妈妈一个电话,几乎连垃圾短信也未曾光顾过一条——翻到几个号码,一一拨打。
第一个是给大李的,他对自己这个消失经年的兄弟的突然现身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他何曾如此淡定过?我问他多年之前是如何短时间暴富的,他给了我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没有人知道,哦,不,周芳知道,我买了三年的双色球。
这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答案,他至少安慰了我,他的所谓的成功不过是来自于上帝垂赐的好运气。
我们约了见面时间,地点当然完全是由他安排的。这个城市我已不大认得,除了妈妈和这所古老的还未被政府强制拆迁的房子:门外的街道都变了,我记得从前道路两旁似乎是梧桐,春天的雨后我曾在沁鼻的清香里回家或出门,现在却是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我的自然学知识匮乏,它们来自于哪里,又是怎样优越的树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