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我又按下了删除键,将“智慧”二字改成了“正义”。从前的那部侦探小说已经无可更改,因为那时候我还无法给自己找到雪恨的理由。如果天时地利兼备的话,将以上这段我自认为精妙的故事替换掉原有的内容,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如此一来,要做的工作就太过繁杂,我几乎要修改掉整部小说的架构。
已经很完美了,临了我又给这篇故事按上了一个具有指示意味的标题:繁花落尽——我的自白书。
一个人要想证明自己没有犯罪比较困难,但要说服别人自己曾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那只需要坦诚的自白就够了。何况,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我确实罪孽深重。
但目前,我还不急于把它发往丨警丨察的邮箱。
尘世间,还有些未了之事。
46
卡卡,爸爸得走了,在你还没意识到这个人有多重要之前。
为什么要将你撂到这个人世?成人们犯下的错,造下的孽,却要你在不远的将来去承受,这是多么叫人悲哀和绝望的事!你的未来在哪里?爸爸什么好东西也给不了你,爸爸能给你留下的东西就是一些钱和无尽的忏悔。
我终日陪伴着女儿,白天和夜晚,我满怀深情,注视着她的一切。谁忍心抛下自己聪明可爱日新月异的宝贝女儿呢?
岳父岳母均日渐衰老,总有一天连自己都要人来照顾,又谈何去照顾自己的外孙女呢?我真的不放心。
走之前,得给他们找个更好一点的保姆,多少钱都不在乎,只要尽心尽力。
我对岳父母说:“我得出远门办点事,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卡卡会越来越调皮,要难为你们费心了。”
他们疑惑地望着我,但他们一贯不过问我的私事,只说了句:放心吧,卡卡就是我们心头肉。
我无法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说有一万把剪刀同时凌迟我的心脏也绝不为过。可我什么也不能说。若想让老人安度余生,就得让他们永远蒙在鼓里。
这些年我自己也存下了一些钱,在没有发生这一连串的变故之前,我真没想过该怎样花这些钱好,现在我终于知道,活在这个世上你得早作准备,存钱没有坏处只有好处,总有一天会用到的。
雇保姆的广告一天前就在本地的网站上发出去了,这个没什么可操心的,如今找一份事不容易,况且我开出那么高的工资。
我又在岳父母家待了几天,这一年的冬天快要结束了,傍晚我抱着卡卡去逛公园,灵湖边的杨柳枝条都开始抽芽了。
我就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但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是生命又重新开始”。
还要去办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去一趟马鞍山。
从车库里将那蒙了一层厚厚灰尘的尼桑开出来,我突然想到这东西马上对我就毫无用处了。
现在还是早晨,时间很充裕,我开着车绕着圈子经过金百合、潜行者、西施浣、鱼屋,然后又折回市里,从九华路上高架奔向高速。
一切都没变。金百合的门脸仍旧那么醒目;潜行者还是那扇铁锈色的大门;西施浣虽然易了主还是顶着那个富于诗意的招牌;而木质的鱼屋,在那雾气氤氲的碧水之畔,显得宁静而安详。
但这一切之一切,我已毫无流连之意,匆匆一瞥,烟云过眼。
到了马鞍山亦如是,曾经走过的路,我又重走了一遍,曾经买过555的小店,我又进去买了包烟,曾经和小白共进晚餐的饭店,正好为我解决了午饭。
在江边吃过午饭,我驱车往雨山湖公园附近的邮局,以J的名义给小白汇了十万块钱,正如我刚刚提到的,凡事你得早作准备,说不定哪天她们会用到这笔钱。
办妥这件事,我坐在车里长吁了口气,随后发动引擎,返回H城。
秋冬之交,白昼短暂,返回H城时已近傍晚。
披着薄暮的微光,我提满车速奔赴市郊的公墓,在那阴森森的所在,夜幕即将垂挂,幽明不再相隔。
尼桑停在门口,早先备足的香烟揣在大衣口袋里,我内心平静地走向这座沉寂的死亡之城。
这里我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亡妻下葬,那一天,也不比今天热闹多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我在她的墓前坐下,掏出香烟点燃。
这里只是静只是黑只是有许多站立着的墓碑面向永恒的死亡。
唉,这些刻有亡人名讳的石块,它们的存在,竟将比主人本身还长久。
一晚上,我就那样,保持着一种不变的僵直姿态,坐在她的墓前,一声不吭,抽掉了两包香烟。在那神秘的凌晨时分,不知躺在地底下的她,是否曾感受到我的存在?
安心睡吧,你这样睡着,终究比活在世上痛苦地清醒着强。
天亮了,墓园里空气清新,枯草泛出新鲜的绿。
一夜未眠,我竟毫无困意,清晰地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把车开到离老胡家不远的一个汽车美容店,叫老板将他翻新一下,重新喷漆,该换的配件一把给它换掉,我要将一个全新的尼桑交到老胡手里。他不是一直嚷着要买车么,我现在又用不着了,车送给他,再合适不过。
看着车身的划痕一道道被黑漆淹没,我感觉人世间一切爱恨情仇,亦慢慢,完全消溶进我内心逐渐明澈的湖水里。
我拨老胡电话才知道自己手机已经停机了。是啊,很久没交费了,这些天来,除了想起在招聘保姆的广告上留下这个手机号码,就再没有用到它的时候了,难怪那广告挂出去好几天,一点回音也没。
到最近的营业厅交完费,我又拨老胡的号码。
他接了,问我最近可好。
我说:还好,要出趟门,找个安静的地方编侦探小说,车用不上了,你拿去用吧,就这么个事。
就这么个事,还有什么事呢,剩下的事就是给丨警丨察发那早已准备好的邮件了。
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我坐着抽了根烟,然后脱光衣服,走进浴室,好好洗了个澡。
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睡意如同热烘烘的水汽一样蒸腾上来,我很快睡着了。
47
醒来时已是下午,我睡了很长时间。
我现在状态很好,大脑明净,精力充沛,我甚至完全可以当下就告诉世人: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然而为时尚早,我还要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待很长时间。如果那算作一种死的话,那么刚才的话就不必再收回。
我坐到电脑前,先是打开前几天发出去的广告,在后面补上了岳父母家的座机号,接着又从头至尾将广告重读了一遍,嗯,没有其他疏漏,可以了。
现在该干最重要的事了。我找到那份形同遗嘱一般的文本,将之直接复制粘贴到发往丨警丨察手机邮箱的邮件内容里。在主题上,我写道:兄弟,这是我最近写的一个短篇,当然,你绝不可以将它只当做小说来读,毕竟,篇幅虽短,它却花费了我所有的心力。
按下发送键后,我目光空蒙地望着屏幕,眼前什么也不再有。
也许这个时间正是丨警丨察上网收阅邮件的时间,过了半小时,他打进来的电话惊醒了我。
“你的故事我读了,非常完美。”他说。
“是嘛,这其实是你早已经猜到的吧?”
“说句实在话,没有,但我从前随便说下的一句话,倒是得到了印证。”
“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