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刚出头的时候,我有点小钱,那是给别人看场子挣的——一个地下迪吧,后来迪吧出事,我也就失业了,原本可以继续寻找下家,但我什么事也不想干,我迷上赌博了,一点小钱而已,能经得住几回豪赌,我那时候的女人,是个天真活泼的小丫头,漂亮、机灵,但傻乎乎地爱着我,把她母亲的一点积蓄也骗过来供我挥霍。她的家庭原本殷实,但由于某场变故,哦,这些不说也罢------我是个十足的混蛋,当她在KTV被那些无耻的男人揩油时,我竟更为无耻地觉得这一切再正常不过。她是那么爱我,像一只蝴蝶一样围绕着我翩翩飞舞,恨不得将所有的花香和蜜甜全部献给我,到底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双眼,我看不到她的忧伤,触不到她的苦痛,只以为她喜爱这样的生活,她是快乐的。她不放过每一个挣钱的机会,甚至,她跟小贩一样,兜售起演唱会的门票。当然,无论如何卖笑送欢,她都未曾越出自己坚守的底线,直到有一次,”他的声音放低下来,似乎是要压制住什么,“直到有一次,她跟我回了趟马鞍山。哦,我们都是马鞍山人,很小就认识。她回家看望母亲,我跟几个狐朋狗友赌博,那些王八羔子,短短三天时间,让我欠下了五十万的赌债。她知道后只说了一句话:没事,我们慢慢还,只希望你以后别赌了。也许是上天早有安排,当我们返回H城后,有个女人来找她了,这个女人就是你的亡妻。
“既然说到这份上,那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她让我女人开个价,帮她生个孩子,因为她知道你和我女人走得很近,顺便提一句,你们走得近,我可一点也不知道, 我从不关心自己女人心里在想什么。我的女人,你自然知道她是谁,二话没讲就答应了,50万,先付两万,一等怀孕,25万到手,事成之后,全款付清。多美妙的交易。只需十个月时间,我便可以重新在那帮狐朋狗友面前挺直腰杆了。我一心只想还清赌债,欣然接受了这顶绿帽子。”
他叙述得尽量平静,而我则听得毛骨悚然。如前所述,我已不再年轻,我自认自己经历了风风雨雨,我得竭力装模作样,摆出一个直奔不惑之年的老男人的成熟姿态。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喜是悲,当前女友将卡卡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在想,假如这个孩子是小米的,我也许更容易接受一点。我到底爱过谁呢?我爱小米吗?是的,在那男欢女爱最热烈的时刻,我曾咬着她的耳朵说“我爱你,宝贝”。但是聪明的看官,我到底爱她什么呢?我这一辈子都是个骗子,当我说我爱她的时候,她真的相信并为之动情过么?
他接着说:“她从不忌讳和我谈自己的隐私,她大概是觉得我在她的生活里扮演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吧。人往往不能对自己所爱的人说真话,却可以对一个陌生人掏心掏肺。所以从某种角度上说,也许我的女人,小米,她对你,比她对我,还要亲近得多呢。”
这并非一个内心简单的年轻人,他对生活有着深层次的思考。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和他非常之相像,他几乎就是我的翻版。历史总在重演,我们的故事会被芸芸众生循环往复无穷无尽地演绎下去。
“我们做爱时从不采取任何安全措施,即便偶尔带个套子,那也是她不希望我射得太快,哎,你们带套子做么?”
他所提出的问题,有力地佐证了他叙述的真实性,亡妻和我做爱一直都是带套子的,原因很简单,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为了标榜自己生理功能的正常,会不厌其烦亲手或亲口为我套上那个毫无意义的橡胶玩意。我记忆犹新,她所选购的保险套涵盖了一切水果的口味。
“不戴。”经历了漫长的沉默之后,我才想起他刚才的问话,但我的心思已全然不在这上面了。
卡卡的母亲是谁并不重要,早在花花公子说出亡妻不育的时候,我似乎就已作好了心理准备,反正到最后大家都得有个孩子,跟谁生都一个样,不过是向父母交个差而已。这种想法也许有点不负责任,但没办法,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然而,在面前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未说出以上那番话之前,我根本没有料想到我们四个人居然这样交叉混乱地关联到了一起,不,也许还有更可怕的事。
“你和她的事,小米知道么?”
“我不清楚,不过我很奇怪她为何突然就失踪了,她怀下孩子没过多久就去西施浣做了,说总得找份工作,白天她在出租房里休息,晚上便去西施浣上班,我没看出一点她要出走的征兆,她下班很准时,三点钟左右,肯定到家,顺道带了夜宵,我们盘腿坐在床上吃到四五点钟才相拥着睡去,她很疲乏,说睡就睡着了。”
我和他这辈子的对话就此结束了,我觉得他所掌握的故事也就这么多了。
这个人,我跟他扯平了,我们互不相欠,我认为他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已穿好衣服,最后一次从我的烟盒里掏烟,但烟盒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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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西施浣,我们便分道扬镳。望着他修长而瘦削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在初来乍到的冬阳照耀之下缓缓走向茫茫未知之途的人正是自己。
我感到胃部异常空虚,我想去街对面的鲍翅宫大吃一顿,点一桌营而不养的奢侈食品,我的口袋里还揣着五万多元现金,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会拒绝遵照文雅人的规矩去每一样菜尝一点点,而是狼吞虎咽地消灭一切,就像享受我这辈子最后一顿饭菜。我的身边将站着酒店业最出类拔萃的服务生,她会用AV女优一般迷人的浅笑默默地陪着我吃完最后一口。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玩意值得我们去在意,难道要我为了一堆没有生命的东西装模做样么?就像一把剪刀戳入受死者的胸膛,紧握剪刀柄的人难道还得细细斟酌,须以何种优雅的姿态又是从何种美妙的角度,去完成这个疯狂的举措么?
剪刀始终盘桓于我的脑海,那曲线优美、墨黑圆润的剪刀柄,如同一对寒鸦的翅膀遮蔽了脑细胞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
我得让自己冷静下来,去吃一顿2000起步的大餐。
一切都该结束了,所有人事都应归寂于他们不得不去的位置上。
不久,我将如从前所打算的那样带着卡卡离开此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再见,小米。所有的罪孽,我将以余生陪你默默承受。
待到冬去春来,我会带着卡卡迁徙往佛脚下一座花园式的小城。现在正是深冬,我怕自己照顾不好她。但是每当看到卡卡和两位老人相处得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就不忍心将她从他们身边抽走了,无论这个孩子是否和他们有无血缘关系,卡卡已经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晚年生活的大部分快乐恐怕只会来自于这个漂亮可爱的孩子了。
我整日整夜去看望他们,陪他们说话、吃饭,晚饭后全家散步,夜里守着卡卡入睡。
老人们丧女的伤痛总在不经意流露出来,在似乎是最欢乐的时刻,他们无意中就会看向我和亡妻的合影,虽然那照片里的笑脸也许(我已经忘了从前的感觉)是装出来的。
卡卡是个见风就长的小哪吒,未及一岁,已初显她那孩子般母亲的模样,颀长、白皙、机灵、脾气变化无常,从她那清澈的眼神里,我已能看到小米的影子。
她已经会叫外公外婆,会拿着小银勺子去挖青花瓷碗里的蔬菜粥,会牵着我的手去按遥控器上的按键(她自个儿不敢碰),傍晚散步时,会主动向别的小孩献出自己的玩具,当然在她看到别的小孩有跟自己不一样的东西时也会动手去抢。
她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言语都让人有种心疼的喜爱,我已完全不再将她和亡妻联系到一起,她是我的女儿,是小米怀胎十月的宝贝,是我们身心交融的结晶。
身心交融,我坚持这样认为。
很多次回想和小米呆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我无法向世人承认,在那些快乐的日夜,我们的灵魂是割离的。
她或许只是自认为是爱着那个人的,她那么倔强,她坚信爱情是天长地久的,但随着时空的转变,她难道就不会对我发生一点点情感上的迁移么?
我深信在我们肉体严丝合缝的时刻,她已经将自己敏感多情的灵魂也交付给我了。
然而剪刀,我无法不去想那把剪刀。
不要再相见,走得越远越好。天涯海角,我心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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