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H城,我将丨警丨察送回住处,就直接赶到岳父母家看女儿。
女儿坐在摇篮车里,嘴里咬着个奶嘴,依依呀呀听不懂她在说着什么,她还不会叫爸爸,但见到爸爸很高兴,伸手就要抱。
我将卡卡抱到怀里,孩子的香味一下子盈满怀抱,我第一次感觉到作为一个父亲的幸福。
我们父女俩站在窄小的阳台上,看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街市上已经亮起红光绿彩,初冬的轮廓在这个傍晚开始略见端倪了。
等夜气逐渐漫上阳台的时候,我们才回到屋内。岳父母已经端上饭菜,他们面母慈祥,安静里隐藏着永恒的悲伤。
卡卡坐在我的大腿上,东倒一下,西歪一下,送进她嘴里的软食掉了我一身。
我们这个家庭,终于在明明如昼的灯光下,笑出声来。
墙壁上挂着我和前女友的婚照,她看起来似乎很幸福。但到如今,她在另外一个世界,又怎么能够瞑目?
西施浣,我准备将它转让掉,换得的钱有两个用途,一部分存到岳父或者岳母的丈夫上作为赡养费,另外一部分留给女儿。
当然我拿出了数目不小的一部分,作为送给员工最后的福利。我让西施浣的经理开出从上至下所有员工的名单,包括每一位西施、服务人员和保安。
他们都很感激我,我解释说,你们老板很早就有转让浴场的打算,并且这笔额外发放的福利也是在她计划之内的。
每个人都领到了钱,除了一位西施。
“她怎么了,若不在,你可以让人转交给她。”
“先生,在老板出事前几天,这位西施就请假走了,后来可能因为出了那档子惨案,她也就没有再来,但她服务的房间还一直留着,毕竟这光景人心涣散,大家也就没什么心思去重新招人,何况,这浴场的生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哦,那就算了吧。”
经理又转身向站成一排的员工问道:你们,你们也没有小米的消息吧?
“你说她叫什么?”我一阵惊愕。
“先生,她叫小米,真名我就不清楚了。”
“小米,小米。”我口中嘟哝了两遍这个熟稔的名字,但随即面目镇定下来,挥手遣散了一干人众,“经理,你暂且留下。”经理双手交叉垂于便便大腹上,毕恭毕敬站在我跟前。我坐在大厅的真皮沙发上,显得深沉莫测。
“先生,你还有什么吩咐?”
“嗯,也没什么。”我喝了一口放在大理石茶几上的绿茶,“你在西施浣干了很长时间了吧?”
“是啊,自老板接手这儿的时候,我就在了。”
“不容易啊。”我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甩到茶几上,“拿着,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他没有立即俯身来取,而是给我杯中的绿茶续了水,又站回原处,说:“先生,你肯定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吧?”
“哦,对了,小米,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不到半年,但在我们这儿干得很不错,拿钱也是最多的。我一直在等着她回来呢,否则她服务的包房也不可能至今还空在那。”
“你带我去看看她的包房。”我站起身,将茶几上的信封拾起来塞进他交叉的双手里。
我想起小米那时在金百合的号码是88,很巧,她现在的包厢号就是VIP88。
推开四边包金的厚重木门,你便进入了一个曾经弥望着馥郁香气的温柔之乡。现在的VIP88,余香犹存,温柔不再,甚至在那逐渐淡化的香味里还能嗅到令人莫名压抑的杀气。
说来实在滑稽,一年半之前,我竟在前女友掌舵的这个浴场里洗过澡,哪个包房,我已然记不得了,但绝不是VIP88,这个数字于我而言太过敏感,绝没有忘记的道理。
这个VIP包房被云雾一般的玻璃隔成两间,外间是喝茶闲聊地,往里则是沐浴销魂所。
经理知趣地守在门外,我随手捡起小米丢在按摩椅上薄如蝉翼的浣纱浴巾,在掌心里捏了捏,肌肤一般绵柔。接着走进内间,坐在硕大浴缸旁的矮凳上,扭开水龙头,闭上眼,等着热火注满浴缸,等着浴缸底部的画中人缓缓浮出水面。
等我睁开眼,水已溢出缸弦,水中画乱成了幻影。
那是小米吗?全裸着身子,柔嫩稚弱,有万种叫人怜惜的风情,我想大多的男人在这幅画里读到的不是性感,而是急待呵护的柔弱。
小米,一个我已全然不再认识的浴场西施,她为无数膏满脂肥的男人洗澡,为他们服务全套,让他们在粗鲁的哼叫里达到无耻的高丨潮丨。
水漫至我的脚背,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经理还在门外等着。
我关掉水龙头,用手在浴缸里搅了一把,小米的影像哗啦一声模糊莫辨。
走出包房之前,我对着镜子整了整仪容。镜中人脸色阴郁,眉心拧成川字,嘴角线条如同刀刻。
经理果然还站在门外,他对我颔首致敬,唯唯诺诺。
我沿着一条幽长的过道往外走,他紧跟身后。
“你找到小米的住处,将钱转交给她,然后和我说一声。”
“先生,这个我只能尽力试一试,能不能找到我不敢保证。”
“你试试看吧。”
我走到楼梯口,噔噔噔下楼,出西施浣,爬进自己的尼桑里。
从后视镜里,能看到经理站在门口,目送我的车开出很远。
33
草她妈的,世界远不是自己从前所想象的那个样子。我指的并非它所容纳的内容太过龌龊,我指的是它复杂的程度超乎了我的想象。真相无法预知,任何一个事件的发生,我们只能站在自己所能看过去的角度去审视它,它也许根本不是你从那个角度看上去的样子。甚至,某种你根本没有考虑进去的因素,它才是左右整个事件发生的主要力量。
我发现自己一下子变了。回家我又照了一下镜子:脸色愈加的阴郁,嘴角线条愈加笔直,眉心的川字愈加的明显,我不想对这个世间再多说一句话了,它也许只有仰仗恶毒的沉默才能征服,就像很久之前,我以不言不语送走了前女友。
整整一个下午,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手机响了很多次,我充耳不闻。我没有睡着,但我却如置身梦境,在荒凉的一望无际的沙漠里,我举目四望,绿洲还很遥远,风沙覆盖了来路,到处是跳着华尔兹的鬼影。
夜里七点钟,我爬起来,我躺得腰部酸疼。我想席梦思该拿掉,换成一块冰冷的硬板。有点饿,冰箱里的泡面大概还是去年的,我得下楼找点吃的,窗外的灯火点缀着初冬的夜色,你却无法从中找到温暖。
这样站了一会,电话又响了,我看了看,是老胡的。我们好久没联系了,奇怪,一个被我认作仅存的朋友的人,在我生命中最低潮的时期,他几乎没有给我拨过一个电话。现在他的电话来了,我竟不知接还是不接。我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我突然想到丨警丨察,也许他的电话我会接。但他的事太多了,恐怕在从早到晚无用的忙碌中已然将我遗忘,案子也陷入了无解的困境,很快会被束之高阁。
我最终还是接了老胡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