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谁都不恨？”绿袍女人轻蔑地摇摇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每天遭受如此之多的折磨与疼痛，这远远比你当初所见过的恶劣成千上万倍，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恨？”

小无陷入再次沉默。

绿袍女人伸出修长的手指，每根指头都留着长长的指甲，涂抹了浓重的黑色。她的手捂住小无的脸颊，大拇指轻轻地来回蠕动，一块即将脱落的皮肉被来回揉搓着，血管破裂，血水流出，染红了白皙的拇指与黑色的指甲。

“因为你在报恩么？呵呵，”鱼片大人松开了手，将满手的鲜血摸擦在自己的绿色长袍上，“或者，你是在等待，等待报复的机会？如果换做我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地死了算了，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弄死自己，为什么你不这样？小无……”

说着，鱼片大人解开腰间束着的丝带，轻轻抖了抖肩膀，绿色长袍从她的肩头滑落，堆积在脚边，鱼皮大人完全赤裸了自己的身体，白皙柔滑的肌肤，没有一丝疤痕。

“小无，把眼睛睁开，看看我，”鱼片大人的声音轻浮地抖动着，“看看我的肌肤，再照照铜镜看看你自己，不要忘了，虽然是我救活了你，但也同样是我，让你变成了现在这副生不如死的丑陋模样。你恨不恨我？”

巨大的浴池里，突然滚上来几个水泡。

随着呼的一声喘息，一个赤裸的女人从水下浮出来。

“女王陛下。”鱼片大人有点惊慌地失声道。

“小无，你退下吧。”在浴池中浸泡着的女王月半千欢冷冷地说。

无肤女恭敬施礼，一步一步地离开栖暖殿，血水跟随着她的脚步淋漓，洒出一条血路。

“女王……”鱼片呆立着站在原地，她的声音完全失去了骄傲与邪恶。

“鱼片大人，你的演技越来越好了，我教给你的每个动作每个腔调，你都做得完美无缺。”女王月半千欢的语气始终冰冷，“现在，你可以摘掉面具了么？”

鱼片大人幽幽地摇摇头。

“摘掉它。”

鱼片大人只能照办，她的手指颤抖着，将罩在自己脸上的绿色面具摘掉，露出同样白皙的脸颊，她的双眼早已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泪珠哗哗地滚落着。

“你还没有忘了自我？你还没有忘记那个懦弱、老实的自我？”月半千欢站起身来，湿漉漉的长发紧紧贴在身上，遮掩住后背上团团缠绕的黑色巨蟒的纹身。

“没有……呜呜……”鱼片大人的声音柔嫩青涩，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女王月半千欢走出水池，狠狠地扇了鱼片大人一个耳光：“放肆！带上你的面具，鱼片大人，我要听到你无畏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过去?无肤女』

小无出生在一户富裕的山庄，从小衣食无忧，任性乖张。

她爱凶残的恶作剧，尽管已经十几岁了，但依然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只是想逗自己开心，于是，就搞了一个小陷阱，里面放满了狗屎，预想哪个小孩会跑过来，踩下去，软软黏黏的东西，而已而已。

她不知道，不知道外面正隐藏着一股势力，想侵吞家产，灭她满门。

这个陷阱被利用了，里面被挖成很深的坑，有个小孩子踩下去，坠落进陷阱，死得血肉模糊。

争执，埋怨，恶毒的用心，一方要拿她当小孩子葬礼的祭品，另一方不肯交出来。

怒骂，打斗，群殴，灭门，早已筹备的好戏上演；杀戮，掠夺，放火，整个山庄烧得轰轰烈烈，一片狼藉。

小无一直躲在狭小的地窖里，从通风孔向外看着，不出声，不敢出声也出不了声，全身抖得像虫咬一般，可是没有泪，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红肿红肿的，就是没有泪。

强盗洗劫了一个晚上匆匆离去；小无在破晓时分从地穴里爬出来，看着残破的断壁、烧焦的肢体，身上一阵接一阵地发麻。

她愣在那里，等了好久，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有个穿绿袍女人路过，看着到处的疮痍，救得太晚，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女孩。

那之后，小无跟随着鱼片大人来到无欢堡。她天天哭求，要学一门绝学报仇雪恨，她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用指尖的鲜血在墙壁上写下满满的仇恨。

终于有一天，她被扔到了无欢堡山后黑漆漆的密林之中，那里没有食物，没有衣服，没有温暖，只有一个个饥肠辘辘跟她类似的大小不一的孩子。

杀戮，是怎么开始的？

小无也不记得了。她只是告诉自己，自己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还有仇恨，灭门的仇恨没有报，不能死！

所以，她活了下来，杀光了所有的孩子，所有的竞争者，孤独地活了下来。

鱼片大人高高在上地目睹了所有杀戮，她并不在乎谁会活下来，她只在乎最后活着的那一个，既然是小无，那就是小无吧。

从那天起，小无成了女王身边的侍女，从那天起，她夜夜都要喝下鱼片大人送来的汤水，她夜夜感到心慌，睡不着，想起那场大火，想起被烧着的人，想起那些血淋淋的焦糊皮肉，想起在密林中自己满手的鲜血，从头皮开始，不停地发麻，奇痒无比，她就开始抓挠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从脸到手，从前胸到后背……

她的皮肤处处溃烂，再也没有愈合。

她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无肤女，丑陋不堪，残破不全。

她告诉自己，还没有报仇，不能死，凭着这唯一的信念忍受着种种屈辱与痛楚，只苦苦企盼着，企盼着绿袍鱼片大人每隔几个月赏赐来的几页武学秘籍，她就如饥似渴地将每个字吞噬进骨髓。

曾经有一天，她做过一个梦，梦见父亲流着泪对自己说，算了吧，我的孩子，忘记所有的仇恨，放弃吧，我只要你好。

她拒绝了。

她早已没有泪，连美丽都不要，连尊严都抛弃，她宁可自己百般狰狞，也要血腥的杀戮。

只是现在，时机未到。

【第一章?第六节】

同样是在这个深夜。

祈天殿。

这本是无欢堡历代女王祈福、求顺、祭天、拜神的大殿，因为现在吐蕃大军兴起黄沙作乱，大祭司偌盻需要一直驻守在无欢堡内，所以，暂且作为她休憩的宅府；平日里，偌盻常常离开无欢堡，独自去守卫无欢堡南方的一片密林圣地——摩迦里耶。

夜已经很深。

紫袍大祭司偌盻盘坐在大殿中央的蒲团上，口中默默念着经文，周身的水汽依然上下摆动；显然，始终如一地维持着这样的方术，消耗了她不少体力，两个鬓角不时地渗出汗珠，凝结着，滚落下脸颊。

偌盻的身后，大殿高梁上悬挂着很多条竖幅，写着不同的经文密语；高高的殿台之上，供奉着大唐国的开国皇帝李世民的雕像与西天佛祖释迦牟尼；百根牛腿红蜡嗤嗤地燃烧着，殿台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镏金镂空雕龙戏珠的香炉，香炉中飘出袅袅的青烟。

偌盻的面前，一只巨大的斑斓猛兽安静地趴着，时不时地伸出舌头舔舔鼻翼。

偌盻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她每天盘腿坐在圣地摩迦里耶的峭壁边上，看几十米下的江水中来往的船舶忙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