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睿抬起头、闭上眼睛,喉结有规律地动了一下。“我看见他了。”
“谁?”
“他,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他从衣柜中爬出来,然后扑过来。”边说边比划着,作出一个扼杀的动作。
“他是什么样的?”老潘从包里抽出一张A4纸和一只铅笔,递到他手中。龙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接过铅笔迅速描摹起来。龙睿是素描的好手,小青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她常常陪着他坐在湖边,有时候龙睿会拿出张纸,几笔就草草描出走过的路人,神色之精确令人惊叹,他几乎是过目不忘的。
不一会儿,龙睿便画好了。王志新迫不及待地接过画纸,目光匆匆一扫,脸色就浑然大变。“我想,我们得小心一点,不要打草惊蛇,门外的那个人会不会听见了?”
9月25日,17:00
警方很快便封锁了现场,对宋父进行了突审。一个下午过去之后,案情很快有了突破性进展。王志新放下手机,呼吸因为兴奋而急促起来:“招了。”
“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你为什么要杀害宋哲南?”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杀自己的孩子,麻烦丨警丨察同志能认真点听。”宋父慢条斯理地说着,脸上挂着嘲讽的笑,没有任何愧疚或者恐惧。
“可你刚才说,你想杀人,而且已经制定了计划,对不对?”
“对啊,我确实想杀他,而且非常非常想。”宋父点了点头,眼睛睁得很大,“我不仅想杀他,我还想把老婆也杀了,还有隔壁的……”
“停一下,先说宋哲南,他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要杀他?”
宋父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很多次了,希望他妈的不要再问了。我杀他,是为了让他解脱。”
让他解脱?
“你觉得呢?我们家小南长这么大,有几天是真正开心的?你看看这世界,都什么混账玩意,有什么可留恋的?小南从小身体不好,别的孩子欺负他;他长得胖,别的孩子嘲笑他;他爱用功,嫉妒他的孩子不放过他。你别看他嘻嘻哈哈的,他常常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地哭,你们知道吗?只有我才知道。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小南是工厂区的孩子,他班上到处都是托关系、有背景的富二代官二代,他比得过吗?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这个世道,就这么回事!”
“不要扯远了,就说——你为什么要杀他?”
“这就是原因啊。不要小看这一点,小南长大以后要上大学吧,可上大学又怎样呢,学了半天也就这回事,人家家里有点背景、高中学历的都比你工作找得好。找了工作又怎样呢,人家会钻营、会混的、有后台的,你再努力都被踩着头,有用吗?然后呢,他总要找媳妇吧,没房没车哪家女孩子谁看得上他?好了,总算挣了点钱吧,买个房、结个婚、养个孩子、看个病,身上又空空荡荡没有一分钱了……你看看,你看看,就这样子,难道他不该解脱吗?”
宋父越说越来劲:“我确实没用,不能让他有个良好的起点,可这个世界更残酷,残酷得可怕。世界错了,世道偏了,他妈的天昏地暗乾坤倒转,小南又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但我们又能怎办呢?又不能去改变这个世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边说着,一只手一边放到喉咙上,做了个扼杀的动作。那竟是只很白皙的手,看不见老茧,倒透出一种知识分子的孱弱和忧伤。
说到这里,宋父放声大笑,眼泪却夺眶而出,接着喉咙哽咽了。
“世界错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他神经质似的念叨着。
“请不要偏离话题,下面说说,你是用什么手段杀人的?”
“再说一次,我没有杀人。”
回去的路上,气氛很凝重,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很久,王志新才抬头说:“没关系,有了犯罪动机就好。现在我们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龙睿双眉紧锁,“无论发生什么,请不要刑讯逼供或者变相的刑讯逼供,用证据说话。”
“原来对我们不放心啊。”王志新尴尬地笑笑,脸上又现出郑重的表情“不过我可以以个人名义向你保证,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你说会不会是这样啊,”潘云鹤来打圆场了,“宋父有动机,但是有可能他也有精神分裂的症状或者梦游的习惯,所以他作了案,自己并不晓得。”
“精神分裂?”王志新咀嚼着这个词,“说句话大家不要怕,我老觉得……”他看了看众人的眼色,接着说下去,“我们抓住的好像不是宋父啊,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不是我吹,做刑侦的看人还是有一套的,我们之前接触的宋父,绝对不是今天这个样子,表情、手势、眼神、动作、语气都不一样,今天的宋斌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这么说,我才想起来,刚才有一个地方很不对……”潘云鹤一拍脑子,仿佛领悟了什么。
他们起劲地聊着,但小青一点都听不进去。她冷冷地望着车窗外急速掠过的风景,今天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小青突然有些后悔接手这个案子,如果不接手,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还悠闲地坐在办公室里,又或者一个人在环城河边散步,怀抱着忧伤却纯粹的心情……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车窗外的世界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还有他。
如果没有这个案子,就不会遇见他吧,就不会有这份物是人非、无可奈何的苍凉心情。但是,她心里微微颤抖着,我宁可要这样痛苦的心情,也真的想再见到你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她隐隐觉得,一路上龙睿也在偷偷地注视着她,是的,她就是觉得,尽管强咬着嘴角、压抑着内心绝不回头看那张曾以为再也见不着的脸。他的心,也会疼吗?
他还有心吗?他还是他吗?
第一个案子似乎破了,龙睿画出的头像分明就是宋斌,但更大的问题出现了。三个案子之间的逻辑联系突然间被斩断了,因为如果第一个案子真的是宋父所为,那另外两件案子又是怎么回事呢?宋父和另外两个死者的生活毫无交集,如果他就是凶手,说明整个案子根本就不是连环杀人案,此前发现的一切诡异不过是巧合。
小青倒真希望,事情就这么简单。
送走几人,小青很晚才到家。这天晚上她的心情很不好,不仅没有如释重负的舒坦,越靠近家,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青走到楼下,步子突然僵住了。只见楼下走道里横竖摆着几个花圈,鞭炮的碎屑还没有除去,几个披麻戴孝的中年人有说有笑地议论着,房间里传来一阵阵嘤嘤的哭声。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闺女,我们家包了饺子,你拿些回去尝尝吧。”)
起风了,在这个凄厉的夜晚,小青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楼下,一下子蒙住了眼睛,泪水从指缝间不住地划出。楼下的老夫妻,老太太过世了。
9月25日 21:20
“在听什么呢?”这天晚上,潘云鹤一把抢过龙睿的耳机,“又来了,又听这么悲伤的歌,每次都是这首,能不能换一下啊。”
前进,转弯,我跌跌撞撞,在这迷宫打转,
死心,失望,会比较简单,却又心有不甘。
这个城市太会伪装,
爱情就像霓虹灯一样,
谁离开之后,却把灯忘了关,
让梦作得太辉煌……
MP5里放的正是阿桑的《受了点伤》,唱歌的人早已逝去。这是那个女孩最爱的歌,为何那么执拗倔强的她,喜欢的却是如此细腻伤感的歌?龙睿望着远方沉郁的山峦,一言不发。
每个人都有自己逃不过的劫数,小青,你就是我的劫数,是我这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