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铭停了一会儿,打开雨刷,风挡玻璃上出现两道黑印来回扫着,熟悉的沙沙声传进车里。贾铭说:“这精怪不见得多强,而且下雨和精怪无关。就算他能骤然降水,也不能聚云。下雨大概是天意巧合,但是确实是这大雨帮了精怪的忙,做起这么大的雾。”
韩生军挤出一丝笑容,调侃地说:“天意就帮着邪魔整治我们吗?”
贾铭摆摆手,收了手刹车。越野车轰响油门,四轮刨着土,像炮弹一样又冲下去,一顿一跃地往下奔去。车危险地不断倾斜或颠簸着,车窗外看不到任何危险,只是明亮的白雾一片,根本没有变化。贾铭攥着那张地图,一边开车一边地沉静地解释:“四时雨雪,潮汐涨退都是自然规律,神界也不能轻易改变。怪就怪我运气不好连累了你吧。”
韩生军尴尬地收了声,贾铭的话并不是冷嘲热讽,只含着一股真诚的,让人不自在的歉意。贾铭小心地开车,安全带勒住的他,脊背几乎是僵直的挺拔,雨刷在风挡前来回拨动,韩生军不由自主地不断前倾再惯性地跌回椅背上,看着雨刷影影绰绰来回往返,一阵阵的头晕反胃,几乎要呕吐出来。可是就在这时,这辆风驰电掣地向下狂飙的车嚓一声,然后缓缓又甩两下,停住。贾铭的神情忽然乱了,一改往常的淡然,本来就少有血色的脸上更加惨白,他说:“我撞到什么东西……”
韩生军丝毫没有感觉到,车子这一下狠晃,他来不及疑惑跟贾铭确认什么,抄起手边一个塑料袋吐起来。半晌,他干呕着说:“这么大雾里来去自如,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贾铭左手的无名指松开他那张地图,在太阳穴上狠命地揉了揉,敲了几下,什么反应也没有。韩生军说的很有道理,能在精怪放的大雾里自由穿行,肯定不是善类,只怕……只怕是附近的老百姓习惯在雾里摸索。他刚才踩足了油门,现在对距离的概念很是模糊,大概接近村子,可是有多接近,他不知道!!
韩生军握着他吐了一袋早饭的塑料袋,看着贾铭脸上流露出一丝奇怪的懊悔,刚想开口,却听见车前的引擎盖子上传来两声轻响,像是人拍引擎盖的声音。那声音被雨刷来回声淹没,似有似无,好似听见又好像不曾有过,白雾里什么也看不见。贾铭盯着风挡玻璃,这样一直盯着白雾看,几乎产生了幻觉,好像又在下雨,有液体穿过白雾掉在风挡玻璃上,被雨刷擦掉了,而那液体,是红色的。
贾铭闭目调动身体中的魔气,聚在眼中试图提高视锐度,可是他不必这么做。他再度张开眼睛的时候,韩生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个极小的婴孩穿过白雾,啪嗒一声打在风挡玻璃上。奇怪的是,没有巨大的冲力,只是轻轻地落下,然后他被雨刷砰地打下去,在引擎盖上滚了一滚,一半隐匿在白雾里,半身犹是清晰可见。那婴孩侧躺在引擎盖上,莲藕似的腿上沾满了血迹,从风挡玻璃上滴滴答答一路跟着他画出一条血线,而风挡玻璃被雨刷一擦,半幕泛起红色。贾铭伸手一动,雨刷停在半空,像两把匍匐在玻璃上的刀子,贾铭望着那露出一半的婴儿下肢,稍有一毫的松弛,默默地说:“不是人。”
韩生军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阵放松,纵然这个假神仙盯着一个眼睁睁的小婴儿说不是人。又传来几声拍打引擎盖的脆响,这次没有雨刷之声,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这声音越来越大,扑棱棱地一下跟着一下,好像什么东西爬上引擎盖。贾铭冲韩生军使了个眼色,韩律师举起枪来,可不知道冲谁瞄准,噗噗的爬行声还在,他不敢贸然出声询问,只好指着风挡玻璃正中的位置,手指在扳机上,手心的汗渍几乎让他快握不住那把小巧的枪。
贾铭拿了一根长桃木钉,小口径的手枪可以打穿玻璃而不击碎它,他捏着钉子,手指隔开半寸与双眼平行,等着韩生军一旦打穿玻璃,他立刻点燃魔焰飞出去烧灼那精怪。两个人严阵以待,可是婴儿身边出现了一个黑影的轮廓,渐渐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躯体,这个女人趴伏着,一点一点挪蹭地爬过来。越来越近,这个女人身上没有衣服,却不是暴露的,她长着古怪的白毛,几乎覆盖了全身,双耳长而尖细,双眼形状滚圆而颜色通红,鼻子只有极浅的突起,嘴很小且轮廓模糊,她的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看,车里的两个人也得以看清她。贾铭的判断不错,她只有三分像人。这个女人已经紧贴着风挡,她没有嘶吼,也没有攻击,她只是伸出连毛的手,拍打风挡玻璃,发出并不响亮的啪啪声。
这就是妖怪?和西游记里的真有点像。韩生军紧紧靠在椅背上,要远离这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可是拍玻璃的动作却并不是想象中得凶神恶煞,反而流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伤心,只是她实在可怖,韩律师举着枪,向贾铭望去,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开枪,以目前的距离和女妖的状态,她似乎不难对付。
贾铭摆摆手,他探身举起右手放在风挡上,女妖的眼睛立刻落在他的手上。贾铭的手左右移动,尽可能地划远,再划远。那女人的眼神始终跟着他的手而来回地动,韩生军惊讶极了,惊讶在于那女人的视野竟然如此广阔,几次贾铭的手挪得幅度太大,韩生军都要很大角度地转头才能收入眼底。贾铭放下手,叹了一口气,又拿出那支他画地图用的记号笔,在那女人的正前方玻璃上画了两个清晰得引人注目的红点。可是那女人却没有反应,贾铭将两点连线,反复涂画,她依然毫无反应,就像没有看见一样。贾铭丢下笔,又叹了一声,口吻中多了一份烦躁:“这不是妖怪,就是一只兔子。这魔头真该死,在人间奴役生灵。”
贾铭说完,掰开车门下车去。他一下车立刻隐没在白雾中只剩下一点。韩生军只能看着他一只扶着倒镜的手和隐约侧立在车前面的轮廓。那个兔子女人本来跪爬在风挡上,现在直起身来,发出一声介于“喵”和“嗷”之间的叫声,向贾铭直挺挺扑倒过去。贾铭的那只手瞬间松开倒车镜,模糊的轮廓向外一闪,彻底不见了踪影。韩生军喉头一紧,狠狠握住枪,屏息等待,只要一有异动,他就举枪射击。外面的魔气从半敞的车门流进来,韩律师感到一股熟悉的危险感。然而,贾铭的声音很快传了进来,他声线低低的,模模糊糊地说:“我是……来帮你的。”
他的话音落下,接着一时沉默下来,半晌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伴随着不曾听过的动物哀鸣传进韩生军耳朵里。贾铭的身影还是埋在白雾之中,生死不知。正在韩生军焦急的时候,又听见贾铭的声音,他说:“这样就不再流血,不会死了。”
又是几声窸窸窣窣,贾铭的声音柔和而低得听不清楚,韩生军侧耳听也只听到他说:“断开……明白吗?这不是你的原形,不能……不能。要回到原形……可以的。”
这话停下,韩生军感觉车子向后一松,显然引擎盖上的东西下去了。贾铭的身形出现在浓雾里,左手摊开,端着小臂,上面躺着那个掉在风挡上的婴儿,右手也一样端着,那兔子女人用带着肉垫的双手扒着他的胳膊,佝偻着一蹦一蹦地跳过来。韩生军不由自主地往车子的另一头靠过去。贾铭微笑地点点头,韩生军本能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