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娜接了茶欠了欠身子,说道:“他只是个会做几句诗的书呆子,不会武功也没道行,只是最近灵谷寺来了个很会看相的和尚,奴婢摸不清那秃驴的底细,因此不敢动手拿人,生怕打草惊蛇。”
姥姥目中精光一闪,随即平静下来,阴笑道:“如此说来,那书生不足为虑,就怕秃驴多管闲事……这样,灵谷寺的事你莫再管,由我亲自料理,姥姥好好戏弄下他们!”
自鸣钟连敲十一响,恰交子时。
娇娜的消息一点不假,第二日灵谷寺东厢房聚了一大群人,当其时蓝武正在寺中散步,远远边听东边舍中有人大声说笑,豁拳行令煞是热闹,与古寺平日冷清全不相符。蓝武踱至窗下隔棂而看,但见一群书生正在吃酒,众人甚是高兴,都有点醺醺的,见蓝武孤身一人在窗外窥探,也不在意。其中各色人物一应俱全,还有个贵介公子揎臂扬眉,正和人开战:“四季春呐!五魁首呐……六六顺哇!”
“哥俩好啊,八仙聚呀……一心敬你!喝!和尚今儿真有酒福!”
蓝武听着瞥眼过去,果见贵公子挨身坐着一个和尚,方面大耳,宝相庄严,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那和尚端起酒“啯”地咽了,笑道:“我知道你们的主意,无非要把我灌醉了好给你们推造命。其实人之命运与生俱来,天道恒在往复循环,非大神通大罪孽不能更易。就今日你们这群人,尽有位列卿相的,也有死于非命的,我就说明白了,白给你增添烦恼,有什么益处?泄露天机必遭鬼神所忌,人生苦短,诸位还是及时行乐为妙。”
旁边一个老成一点,留着八字髭须的说道:“孔雪笠,再给和尚斟一杯罚酒,谁叫他危言耸听立着!既是‘及时行乐’,我就请和尚一醉!”
那叫孔雪笠的贵公子站起身来,笑道:“大和尚,是你自己说的,如酒令不成当罚酒一坛……将进酒杯莫停!”那地上摆就的两坛高粱,其中一坛尚未启封,孔雪笠打开了就满满地倾了一大碗。那和尚也不推辞,接过来喝了,已是醉态可掬,对留着八字髭须的道:“唐文镜,你不是问功名么?你且说一字,我来为你推一推休咎。”
唐文镜道:“我早想好了,你先猜猜看?”
“是个‘串’字,是么?”
“是。”唐文镜道:“这个字不难拆。”
“的确不难,你问的功名,串字乃‘双中’之象,阁下将来定为两榜进士。”
站在旁边的孔雪笠笑道:“纯是招摇撞骗,我自幼束发受圣人之教,偏不信你这些把戏。我也出一个‘串’字,看你怎生蒙混?难不成我日后也是两榜出身?”
和尚淡然一笑:“宁施主无心写‘串’,是以双中,孔施主却是有心写‘串’,即是‘患’也,有心为患,祸不旋踵。阁下不日即有血光之灾!”
孔雪笠扑哧一笑,一口酒喷得旁边小厮满身皆是:“这个秃驴,年纪轻轻的如此大言炎炎,莫不是疯了?你要能说出我的生平,我就服你!”
“你是圣人后代,惜乎三岁丧父,母亲改嫁。”和尚冷冷地端详着孔雪笠,语气平静得像刚睡醒的孩子:“你奶奶收养了你,可不出一年就给鞑子一刀杀了。你虽留得性命,却逃不掉,屈身蒙古千户家中为奴。浙江天台县令与尔父是为生死之交,不忍见故人之子潦倒落魄,出钱帮你赎身,你往浙江投奔天台县令,期间进学为秀才。天台县令病死,他家人赶你出来,你又返回故乡寻找生母。不料你母亲早已归天,继父自不收留,你走投无路,唯有栖身灵谷寺……我说的可有一字之谬?”
孔雪笠先是怔怔地听,听到后来,两腿发软跌坐椅中,已是面如死灰,但听得他喃喃如梦呓:“你不是人,你是妖孽……圣人不云六合之外,子曰敬鬼神而远之……你一定专门打听过我孔雪笠的惨史,骗子……我死活不信。”
和尚摇了摇头,似是对孔雪笠极为怜悯,道:“圣人不云六合之外,是因为圣人不以鬼神教化世人,并非圣人不承认鬼神所在,要不怎么会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呢!你也不想想,天下亿万庙堂,若无神灵,谁肯拜他!”说罢右手一指,指着旁边那呆若木鸡的小厮道:“这个小施主,我总没有打听过他的‘惨史’吧?他祖籍云南,也是十一岁丧父,恰逢朝廷大军攻略云贵,受掳入营,惨遭阉割。他辗转被卖,流落湖广,河南,遇大富人家收留,充当下人,现为唐文镜捧砚书童……是也不是?”
“是!”
那太监听得泪流满脸,忘情之间双膝下跪,叩首道:“大师,您真是神仙!我叫马三保,本是色目人,真服了您哪!请大师指点迷津,我只有一个哥哥,他还在世吗?”
和尚合十说道:“你家破人亡,产业既毁,你母亲带着你兄长另嫁。你也不须追问他们下落,这是孽缘,人之造化与生俱在,若是冥冥注定你家人团聚,日后必可相见,否则有缘无分。”说着转脸又问孔雪笠:“你服气了么?非我恫吓,尔大祸临头,不日将至,若肯看破红尘,出家为我佛门弟子,我以苦海回头大法为你改变命运,颠簸五行,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
孔雪笠神情痴呆,目光呆滞,望着窗外阴霾,口中念念有词:“旁门左道,蛊惑人心,你收服不了我……我是圣人门生,君子知命不立乎危墙,更无妖物能加害……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
其他人亦听得五色皆迷,一个个跃跃欲试,已是信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和尚,都吵嚷着要请他推算造命。
“大师,我出一个‘中’字,无心是中,有心是忠,且看你如何拆解?”
“大师,我父卧病在床经年,药石无效,我出个‘瓜’字问一问祸福!”
“大师,我求官京师多年,为何一直不得升迁?且看一个‘也’字能否解我疑窦……”
“我也是进京赶考的,我出个‘乃’字,请大师指点迷津!”
窗外驻步一直默然的蓝武突然朗声道:“这位师傅,肯屈驾过来外面给我观一观气色么?”
和尚昂首“啯”地又咽一碗,含笑点头,神态从容迤逦而来,边走边对身边之人指指点点。
“尔只知‘中’字加横心是为‘忠’,却不知‘中’字加竖心是为‘忡’,阁下来日科考必受惊吓,从此得忧忡之疾。”
“子问父病,瓜配子乃是‘孤’,尔父难逃劫数。”
“‘也’是个终身贬谪的字,无水不成‘池’,无马不成‘驰’,无水无马,你如何行走官场?只怕走投无路!”
“‘乃’字是缺笔‘及’字,你终身不得及第。”
一路说法,和尚款款踱步过来,站在蓝武身前立定了,只一时不言语,盯着蓝武不胜嗟叹,仿佛感慨万千。
蓝武冷眼相对,半晌才道:“在下读尽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听闻我佛藏大乘之经三十万卷,以寂空济世,不闻以口舌惑众。师傅似乎不甚安分,夸夸其谈,挟技惊世,已犯了天威。若不收敛,恐怕难逃天谴。”
“阿弥陀佛,大道如海,岂有崖岸?佛藏万卷浩如烟海,恐怕公子不曾读尽。”
和尚剑眉朗目,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学成神通,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自然出世渡世人之苦难,谈何触犯天威?我顺天而行,从不逆天行事,大约老天爷也奈何不了我。今夕何夕,如此良宵美景,真乃人生一大乐事!请看……”他说着佛指成拈花状一笑,满屋蜡烛尽皆熄灭,古寺内外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众人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