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变幻,如同被水冲散的墨汁,化作黑雾四散开来,又凝聚成新的画卷,那是一座高大巍峨的殿宇,青檀身穿长长的袍子,裙裾在地上开出一朵洁白无瑕的莲花,从殿门外缓缓走进来,那个背着重剑的年轻人坐在火炉旁,炉上烤着一块龟甲,热气蒸腾,将他的面容蒸得微微发红。
如今他的长发已经束了上去,露出俊美刚毅的脸庞,他用木夹子夹起龟甲,仔细看上面的裂纹:“我在跟大祭司学习阅读龟甲。”
“我知道,大祭司说你进步很快,别人需要几年才能看懂的,你几个月就学会了。”青檀说,“你的天赋比我高,假以时日,你的修为肯定在我之上。”
少年侧过头来看她:“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的吗?”
“我是来恭喜你,大祭司的占卜已经结束,大吉。”青檀眼帘低垂,眸中闪烁着黯淡的微光,“大王已经答应了你和公主的婚事,你很快就要心想事成了。”
少年似乎没有高兴的意思,专心致志地看着龟甲:“听说你要回山里去了?”
“我已经厌倦了朝歌。”青檀从神殿的高台向下望,这座美丽的城池在夜色下灯火辉煌:“我厌倦了觥筹交错,厌倦了荣华富贵,厌倦了……”她回过头来,深深地望着那一身华服的少年,“厌倦了红尘俗世。我要回去继续修行,或许有一天,我能飞升成仙也不一定。”
“七王子呢?”少年说,“你是他的老师,他在朝中没有支持者,如果连你都走了,他该如何自处?”
“所以我要将他托付给你。”青檀来到他身旁,低声说,“你愿意保护他吗?”
少年沉默一阵,最后点了点头。她终于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转身离去,袍裾翻飞,宛如谪仙人。
少年侧过头去眷念地望着她的背影,然后又低头看龟甲,雪白的骨头上依稀可以看见两个用刀刻出的甲骨文:王业。
再看那裂成的纹路,分明就是大凶。
凶么?少年冷冷一笑,将龟甲扔进火中,任其焚烧成漆黑的颜色。他站起身,将立在身侧的重剑举起来,用白布细细地擦拭,青铜剑身映照着他的脸颊,从他眼底流泻的那一道目光比刀光还要阴冷锋利。
画面再次变幻,这次的画卷是某座深山,树木繁茂,一身素袍的青檀在茅草屋外晾晒草药,忽然林中草动,一名贵族少年奔驰而来,扑倒在她面前,抱着她的双腿哭道:“老师,我终于找到你了。”
“七王子?”青檀将他扶起:“朝歌出事了么?”
“巫淮带兵攻入了王宫,将我兄长杀死,我的兄弟们都被其残杀,大祭司拼命护我出来,求您救我啊。”七王子哭泣不已,话音未落,沉重的脚步声纷沓而至,她从草药架上取下一只铜壶,将七王子收入壶内。
然后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冲了进来,手中执着大戟,将她团团围住。其中两名士兵侧过身子,一个披甲人大步走来,青檀抬眼看他,仿佛看到当年那个身背重剑,坐在路旁等待着命运降临的少年。
十年了,他们都不再年少,可她回忆起那一天,却仿佛还在昨日。
“七王子在哪里?”他冷着脸问。
青檀静静地看着他,笑容恬淡柔和:“十年不见,君可安好?”
巫淮的眸中似乎有一丝动容,但刹那之间便消散无踪,十年来,他身披铁甲征战四方,杀伐决断从不曾迟疑,即使对方是他的恩人,也不例外。
“七王子在哪里?”他重复自己的问题,举起重剑,剑锋指向她的咽喉,“交出他,你就是新的大祭司。”
“他已经走了。”青檀说,“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他。”
巫淮大怒,额头上青筋暴起,挥剑朝她砍去。
芸奴口中喷出一口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说过,不许接近忘川。”叶景淮在她身侧,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芸奴将额头上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耳后,看到大公子怀中抱着昏迷的文儿,背后背着一把重剑。
她的胸口猛然一紧。
“大公子,那把剑是?”
2011-11-30 16:30:00
叶景淮斜了她一眼:“救你的时候,在忘川之中捡的。”
捡的?那把剑不是属于巫淮么,为什么会在忘川之中?又岂是别人说捡就能随便捡的?
她想问,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细细回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脑中一片混沌,仿佛刚才所看到的画卷不过都是一场迷离的梦境。
“走吧,别磨蹭了。”叶景淮说,“在这里停留得太久,会迷失在荒原里。”
芸奴像是想起了什么:“忘川之水不是能让人忘记前程旧事么?为什么我们没有失忆?”
“三途花汁能让人恢复记忆。”叶景淮淡淡道,并未多做解释,芸奴咂了咂嘴,口中一片苦涩。
找到小阁的时候,他还坐在原地,抱着自己的双腿睡得很沉,迷途原已经被烧了一大片,一地狼籍,黑色的飞灰在半空中打着旋儿,依稀能听到小孩们的哭泣声。
出去的路很顺利,偶尔有一两只秃鹫绕着松针搭成的楼梯盘旋,却没有一个敢近前,芸奴低头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那个用石头打秃鹫的人究竟是谁呢?
出了地府,凡间已是半月后,与儿子相聚的牡丹夫人喜不自胜,自然是对二人千恩万谢,设宴款待了一番,据文儿自己说,他跌入地缝之后,落在一片花海之中,这数年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杨家二公子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牡丹夫人命韩元宾驾车将三人送回锦官城。韩元宾黑着一张脸,一直到锦官城外十里,他将马匹一拉,冷冷道:“在下不便入城,不能相送,各位自便吧。”
他转身欲走,芸奴掀开帘子出来,高声道:“韩壮士,且慢。”
“芸娘子还有什么话要说?”
“当日江壮士临去前已经向我们道明了原委。”芸奴说,“这是一场误会。”
韩元宾抬手制止她说下去,冷冰冰道:“无论说什么,四郎都不能起死回生。尔等救了夫人的儿子,过去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今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告辞。”
芸奴无言以对,静立在雪地中,雪花纷飞,落了满头,叶景淮低低道:“世事变幻无常,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芸奴无奈地笑,须知这世上最难做到的,就是无愧于心了。
如今年关将近,锦官城内张灯结彩,一片繁华盛世景象,杨二公子还疯疯癫癫的,看见花灯兴奋不已,到处乱跑,芸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将他拉回来,还给他买了根糖葫芦,他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看着路边的美丽少女傻笑,差点招来少女家人一顿打。短短的一条街道走下来,芸奴精疲力竭。
“卖馉饳咯。”街边一个小贩挑着两个大箱子,沿街叫卖,叶景淮叫住他:“来三碗吧。”
芸奴正好饿了,从小贩手里接过大碗,吃了个不亦乐乎,那馉饳取新上岸鲜鲅鱼,片肉,剁或切为馅,少佐盐,略加韭菜、油,包为饺子,大如小儿拳,煮熟,每碗只盛两只,中等饭量,六七只尽饱,吃来极为酣畅。原本这馉饳是市井小吃,上不得台面,但味道极美,芸奴在京城时极爱吃馉饳,逢年过节得了恩出来,就会去夜市买上几碗,吃个畅快。
“慢些吃。”叶景淮低声说,“成何体统。”
芸奴咬破一个馉饳,里面的汤水烫的她直皱眉头,大公子望着他狼狈的模样,嘴角露出难得的温柔笑容。
忽然,芸奴放下碗筷,拉了拉他的衣袖:“大公子,你看,那是不是孙叔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左拥右抱,搂着两个打扮妖艳的少女,正在赏灯。那男人正是叶家的老仆人孙福贵,不过如今他已经是一身绫罗,宛如员外了。